长长的队伍里,二人攀谈起来,他说起这些年在外奔波一无所成、愧对家人,差点掉下眼泪来,老母未能奉让,儿子没能教导读书,唉,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便是他。
老汉也叹气,说自己因为些混账事对不起家中妻子、至今也没能被原谅,好在小儿子生下来,还颇能哄妻子开怀,就是妻子太过宠爱,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昨天刚打,今天就得买肉饼去哄,不然连阿父都不肯叫,简直是个小混账。
二人唏嘘一阵,老汉问起近况,封书海彼时不算很年轻,却依旧气盛,一股脑儿全说了。
老汉吃惊地问他,这般丢了饭碗不是可惜?
封书海昂着头,有饭吃确实饿不死,可是读书人没了骨头,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老汉哈哈大笑,一劲儿拍他肩膀,为了读书人的骨气,封书海咬牙撑着,没好意思说拍得他挺疼。
再分开之时,二人竟颇有些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的意味。
再后来,封书海就渐渐转了运道,先补了京兆下的一个小胥吏之职,直言敢干,一级级上升,做到了御史,然后,在五年前,益州州牧出缺之时,补为州牧。
这番落魄往事,就是同妻儿也未再提及。
此时忆起昔年事,封书海恍惚发现,自己也已经很不年轻了:“好在那几个肉饼,老夫今日还未及全然消化……如今尚能保有些许硬骨头。”
很不必怕些许杜氏的报复。
封书海心下却自嘲地想道,到自己这把年纪,依旧还能挺起腰杆再论一句读书人的骨头……也不过是因为那个午后,一个司掌天下兵马的老汉肯在买肉饼的时候听进去了自己那点读书人的傲气、 默默给了当年那个除了骨气一无所有的穷书生一个机会而已。
否则,吃不饱肚子、卷铺盖滚出魏京,又哪里谈得了什么骨气?
最后,封书海也只是忽而向岳欣然失笑道:“小陆夫人,今日我心中其实很是庆幸欢喜。”
欢喜当年那位老汉最头疼的小混账,原来还活在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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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将陆膺塞到马车中,不顾伤势,在一位大夫陪伴下,连夜离开了益州城,他们家夫人说得对,若是将军此时真被什么人再看破,一个欺君之罪,谁也逃不过,再者草原有变要起,还是速速回去为要!
话唠一路冥思苦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待他们出了益州以西、快到安西都护府时,话唠才忽地一拍脑袋:“啊!我把一切说出来……是想让夫人原谅将军的隐瞒!结果……”
结果,夫人没说原谅,反而一通云里雾里的分析,直接让他们连夜带了将军回到草原?
话唠与石头面面相觑,最后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车中,遂是沉默。
话唠轻声道:“咳,回头就说夫人很担忧将军安危,才命我们送他回草原的,记住啦?”
石头猛点头。
陆膺:……
第76章 应对
封书海思忖片刻, 又道:“龙岭附近,先前郡守命人巡查之事, 吴先生安排一二, 再行起来吧。”
先前为茶砖之事,岳欣然怕有人暗中趁机向陆府动手, 曾托吴敬苍安排人巡查成首县左近的治安,而现在封书海这番话又提起此事,不只是不介意被牵累进此事, 竟隐约还有要回护整个陆府之意,岳欣然焉能听不出来?
即使对封书海为人一贯信任与了解,岳欣然也从来没有想过,面对杜氏可能的疯狂报复,封书海竟会是这样的态度, 愿慨然为陆府扛下一切。要知道, 封书海这样主动维护陆府的举动与被动承担杜氏的报复, 在杜氏看来,含义截然不同。
前者,可能会被杜氏解读为挑衅, 拉足了杜氏的仇恨必会引来对方的动手,后者, 却还有极大的政治回旋余地, 杜氏有可能只是顺手报复便收手。
岳欣然连忙起身道:“封大人,很不必如此。若您因此举受杜氏针对,陆府上下如何担待得起?陆府之外, 益州、亭州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待您庇佑!若因为陆府一府之事拖累了您……那就是陆府愧对这许多百姓,实是担待不起!”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寒门出身、一意为百姓考虑、做到封疆大吏的官员实在是凤毛麟角,岳欣然并不是对世家有什么偏见,而是人的立场有时候身不由己,似封书海这样身后没有什么势力牵绊,敢直言向前的官员,保下一个便是在为百姓谋福祉,是在为朝堂多加了一枚平衡的砝码,岳欣然所说并无半分夸大。
封书海失笑:“若无成国公,封某不过一个老书生,又如何担得起你这番话?莫要说啦,此事且走且看吧。”
思及封书海的想法,岳欣然诚恳地劝解道:“封大人,纵使您是有感于成国公举荐之恩,也不必如此。成国公举荐您,是为益州百姓之故,出于公心,而非私交,今日,您保全了自己,未来多护些百姓,便是保全了成国公当年举荐之意,便是成国公泉下有知,必也是赞同的。”
封书海却郑重摇头道:“小陆夫人,你此话我并不赞同。你提及百姓,你和陆府上下其他人莫非不是百姓么?杜氏子纵与成国公世子有什么龃龉,却也是他咄咄逼人先欺到益州来,若按大魏律,械斗先衅者,有何结局皆是咎由自取,血亲可寻仇,却不可牵累旁人。
律法在此,杜氏又如何?杜氏就可以枉顾王法,恣意向陆府上下老小施压?杜氏该找,也该去找成国公世子,那我绝不拦着,若来寻陆府其他人,封某却是不能坐视!今日卷入此事的,不是陆府,是天下任何一个百姓,老夫都会如此去做!若连一府百姓都护不住,封某又谈何护住小陆夫人你口中的‘万千百姓’?!”
岳欣然听得一怔,心中既感慨,又感激,半晌,她只起身,深深一礼:“多谢封公教我。”
大义公义,大心公心,合该如此。
封书海摇了头笑道:“我晓得你也是一片好意,只是我人老,骨头更犟,不愿意软下去啦。何况,”封书海眨了眨眼:“小陆夫人,你出的官学这主意莫不是忘了?若是老夫这把年纪还能侥幸入陛下青眼,杜氏也绝不至于因为此事与老夫彻底撕破脸。”
岳欣然苦笑,她当然知道封书海是为开解她,杜氏与景耀帝关系何其紧密,封书海再入景耀帝青眼,这其中风险依旧非常之大。
岳欣然先前关于封书海受累不深,那是在封书海未曾主动回护陆府的假设之下,现在一来,在杜氏看来,封书海几乎与陆府捆绑,若是不计一切地报复,封书海要承受起来……景耀帝能回复几分,当真不好说。
吴敬苍在一旁十分纠结,他不忍见陆府被杜氏报复,又不忍见封书海受杜氏针对,越想越是气愤:“说来说去,皆是杜氏太过蛮横可恶!真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前前朝外戚之祸犹在眼前,却这般放任杜氏……”
岳欣然却摇头:“这件事,恐怕也不能怪到陛下头上。”
毕竟,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皇帝并不能选择自己的亲妈和亲妈一家。再者,像杜氏这样原本就很强大的外戚,在外戚之中,亦非寻常,景耀帝能安然登基,亦多有仰赖杜氏之功,他又并非那等经历过血腥残酷洗练出来、真正心狠手辣的决绝帝王,亲政未久,一时做不到清洗于自己有大功的亲戚,也属正常。
封书海是位仁臣君子,雅不欲多言今上是非,便摆手道:“小陆夫人,今日官学这一出太过漂亮,那清茶今日可是出了好大一番风头,那些商人个个拦着不肯让我走,我相信你自有法子处置。回头请吴先生将名单予你吧。”
吴敬苍应下,又笑道:“莫要说那些茶商了,就是官学的夫子,不也个个拦着您讨要吗哈哈哈哈。”
封书海看了一眼阿田,不由笑道:“这位小娘子,你那茶楼,便多备一些清茶,也好叫那些夫子解解馋。只是,莫要收他们太贵……里面不少是家中贫寒的学问人,难得有个雅好,家中还有生计要照应,若是小娘子的茶楼有亏损,记了账来寻官学找补吧,毕竟,托小陆夫人的洪福,如今官学可真是不差钱,比我的益州官府都还要富足喽。”
说着,封书海忍不住又瞅了岳欣然一眼,真不知崖山先生会是何等风采,可惜,可惜,晚入官场二十载。
阿田脆声笑答道:“大人放心!必定妥妥的!”
一老一少对答间,岳欣然心中已经想了许多,封书海一意回护,她却断不肯轻易叫封书海吃杜氏这样的大亏。
她不由向吴敬苍问道:“吴先生,先前杜豫让那些死士可有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