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1 / 2)

曾经的陆平,也是这样走投无路的流民一员。北狄铁蹄之下,非狄人的百姓活得猪狗不如,然后才有了益州起事。

如果眼前亭州这些困顿的百姓再找不到一个像益州这样的落脚之地,饥饿、愤怒、绝望中的流民揭竿而起……几乎是一个历史必然。

陆老夫人叹息道:“我到府上多准备米粮,这是第一紧要的,便是要学着开垦茶田,也要叫人吃饱了再慢慢开始。”

岳欣然:“有劳阿家。”然后她笑了笑:“阿家只管放心,按照咱们陆府的规矩,他们来了……且干不了活呢。”

不论是陆老夫人还是苗氏不知想起了什么,俱是一怔之后一脸的忍俊不禁。

苗氏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鬼主意哦。”

是的,按照陆府的规矩,来了,先扫盲……文盲,是看不懂开垦茶田的小本本的,看不懂工作手册怎么干活?

那些流民初来怕也是惊悸不安,叫人先识字……苗氏已经可以想像人人蒙蔽户户错愕的一幕。

苗氏想了想:“你告诉我一个数,我先把粮仓也收拾出来,北岭那几处,我回去后就安排茶园几个得力的先过去。”

既然一开始没有什么活计,那首先要做的就是维持好纪律、把扫盲给做了,这些工作不复杂,陆府得力的部曲就能干,他们在军中管束过下属,亦第一批经历过岳欣然亲自主持的扫盲运动,若有流民敢捣乱,他们还能武力镇压、维护秩序,甚至还能从中选拔一批人出来,最是适合不过。

岳欣然开了口报了一个数之后 ,苗氏差点没跳起来。

然后,苗氏不得不承认,还得多亏前两年那茶砖虽然量不甚大,但确实卖出了极好的价钱,这几年益州风调雨顺,封州牧对粮价看得极严,绝不许任何人借此兴风作浪,想必流民再多,这一二年间赚到的银钱是将将够对付了……就是对银钱不甚看重,苗氏也情不自禁捂紧了胸口。

岳欣然哈哈一笑:“大嫂莫怕,咱们家的茶卖出去,自有银钱源源不断流回来的,心气与道义俱在,千金散尽必复还!”

门口的牛车边上,这最后七字简直掷地有声,引来一道视线的投注。阿钟伯护卫在侧,对这等气机何等敏锐,独目立时瞥去,却见昨日那怕得不敢踏进陆宅的胆小鬼,今日又早早守望在陆宅门口,阿钟伯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苗氏扶了陆老夫人上车,陆老夫人不免又再叮嘱道 :“我们归家去了,你自己在外小心,对了,我叫阿钟伯留下好好看顾你吧,他虽是上了年纪 ,却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经验最是老道不过,那些年轻孩子比不得。”

岳欣然笑道 :“就知道阿家最爱护我!可昨日阿钟伯不是说么,那阿孛都日武艺过得去的,阿钟伯上了年纪,我还得去看茶址,您就怜惜怜惜他罢。”

岳欣然连忙向阿钟伯使了眼色,若无阿钟伯在身侧,岳欣然更不放心老夫人与苗氏二人的返途安全,却不成想,居然看到了一旁牵着马的阿孛都日,就是苗氏也瞧着这一幕有趣而笑出了声,附在陆老夫人耳边悄悄说了。

阿钟伯自然知道岳欣然的意思,陆老夫人这般年纪 ,他也不放心这些年轻毛躁的小子们护卫,听岳欣然一说,再看阿孛都日一脸的倒霉样,他磨了磨牙,终究不能颠倒黑白,哼了一声道:“这家伙武艺还成吧,有他在一旁,等闲人近不了六夫人,老夫人放心。”

陆老夫人知道,阿钟肯这样说,便是极高的认可了,她微微讶异,不知想到了什么,抚了抚岳欣然柔软的脸颊,她竟朝阿孛都日的方向招了招手:“孩子,你过来。”

阿孛都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脚步略有不稳地走到牛车之旁,他的气息之浑、步伐之乱,除了阿钟伯这等练家子,竟极难有人觉察。

然后,他在老夫人面前站定,双膝一弯,额头重重扣在地面,声音低不可闻:“见过老夫人,愿您春秋不老,松鹤长青。”

陆老夫人竟有微微失神,然后怔愣一息之后 ,她才连忙道 :“是个好孩子,快起来!”

阿孛都日起来,看着陆老夫人头上白发、面上细纹,心中酸楚,竟一时难以成言。

陆老夫人只揽着岳欣然道:“阿岳是个极好的孩子,只是我家六郎没有福气……”

不知怎么,今天眼前这个高大模糊的身影莫名叫她想起那个孩子,每次问安,也就是他,次次能甜言蜜语哄她开怀,明明他爹是个再沉默讷言不过的人,他偏偏那样多叫人眼花缭乱的花样儿……

她揽着岳欣然,心中感伤,你阿父为你定下这样好的小娘子,如今却是要归他人了。

然后,陆老夫人微微一笑,看到这样的笑容,阿孛都日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这是一个无数次血泪惨痛训练出来的下意识反应。

这样的笑容,他只见过三次,次次印象深刻,他从小到大闯过的祸不计其数,多半时候都那么无法无天地犯浑混过了,但那三次……他亲父来求都没用,最后皮开肉绽哭爹喊娘,简直不堪回首。

可这一次,陆老夫人面上笑容不变,口气轻缓:“阿岳如今便是我的女儿啦,我陆府虽然如今只剩些老弱妇孺,但若有人敢轻慢她……”

阿孛都日额头隐约有汗迹出现。

陆老夫人一双无法聚焦的瞳眸中,仿佛又见纵马横疆的凛冽杀意:“就是拼却陆府在军中积攒的所有人望,碧落黄泉,魏吴梁狄,不论哪一处,都定会寻到他的。你听到啦?”

阿孛都日肃手低声应是。

岳欣然扶额,简直都有些开始可怜起阿孛都日来。

陆老夫人再次微微一笑,却如春水融冰般慈祥:“你是个好孩子,这段时日就要劳烦你辛苦,先陪阿岳好好玩着吧。”

阿孛都日:……

他记得,他小时候,陆老夫人也是这么对定国公家那倒霉孩子说:你是个好孩子,这段时日就要劳烦你辛苦,先陪六郎好好玩着吧。

然后……大祸小祸,那倒霉孩子都替他背过锅……

阿钟伯笑弯了眼睛,开开心心地道:“老夫人的安排最妥帖不过,你还不赶紧谢恩!”

阿孛都日苦笑着道谢。

苗氏在一旁不由再次嘀咕:“人倒是老实,家世也便罢了,这模样也生得太糙了……唉,阿岳你怎喜欢这样的?”

岳欣然同情地看了一眼“生得太糙”的阿孛都日,这个时代,中原地区的审美极度偏向那种面如冠玉、唇若涂丹的美男子,欣赏不来昂藏英俊、荷尔蒙爆棚的硬汉。

岳欣然猛然反应过来,所以,昨日那些世族送了一群白斩弱鸡来讨她欢心,难道根源在这里?!

苗氏想到什么,笑眯眯地道 :“阿岳,你不是还要再寻茶址么,不若先去关岭郡罢?不云上次遣了人来说,快到夷族的火歌节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么,这次莫要错过啦!”

她就不信了,见过夷族那些肤白矫健的男儿洗洗眼,阿岳还看得上旁边这块糙石头,她那远房侄儿苗不云虽然不擅言辞,却极真诚地一直惦念着阿岳,火歌节必是要有一番表示的!

听着听着,阿孛都日忽然就有了一种预感,就算有朝一日侥幸得以归家……他的家族地位怕也是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罢?

阿钟伯看着阿孛都日孤独地站在那里,忽而叹了口气,独目仿佛看向了遥远的魏京,当初的小世子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地去巡边,也不过只有一十五岁啊,从十五岁到十八岁,却是他生命中变化最大的岁月,飞扬跳脱的男孩儿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的模样、性情、声音和身材甚至都变得叫曾经的亲人当面不识,若非他细微处的步伐吐息留着极深的陆氏印记,成国公亲传绝不容错认,就是阿钟伯也绝不可能认得出来。当年成国公府满门战死,只留下他一个半大孩子……这些年,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九死一生、风沙磨砺,才能有如今这脱胎换骨一般的蜕变?

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看到那个每次送走出巡的父兄、低头蹲在门口闷闷不乐的小小身影,那样的形单影只,然后,就像每一次总能变出无数新奇玩意哄得他开开心心一样,阿钟伯笑眯眯地牵过来一匹极神气的高挑马儿。

“老奴不能陪在六夫人身旁,便叫你这马夫代为照顾夜雪吧?”

阿孛都日一怔,晨光之下,眼前马儿浑身雪白,好像在发光一般,身上笼着一层光晕,不容轻亵,三四载光阴,半大的马驹也成长为如今不动自威的神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