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陆老夫人花氏与大夫人苗氏一日奔波, 其实才抵益州城, 只是探听得岳欣然在城中——实是岳欣然如今在益州城名声响亮,不很费劲便能知道她出没之处——她们未及安顿好便匆忙来看看她。
连大夫人苗氏都算不上年轻了, 同岳欣然说了一会儿话, 难免疲惫,陆老夫人更是有些精神不济,必是要先回到益州城中的陆府宅邸休憩一日, 第二天再启程回成首县的。
苗氏本想让陆老夫人再休息几日, 陆老夫人却坚决不肯, 陆府茶园即将迎来一年最忙的茶季, 太多活计。她一个老婆子帮不上什么忙, 至少能看看家、看着几个孩子,若将阿苗也拖在益州城, 家中只剩下三个儿媳,只会更加忙断腿, 无论如何第二日她们也要回去的, 苗氏实在犟不过她。
连累她们二人这样辛苦奔波 ,岳欣然自然很愧疚,本来应该让她们多在益州城休息几日,甚至她该陪着老夫人与大夫人在益州城好好转转,散散心, 毕竟成首县是在乡下地方, 不如益州繁华。
可是如今陆府茶园忙碌便不说了, 益州城中,三江世族不怀好意,她正与之斗得不可开交,反倒是龙岭郡,因为吴敬苍受她所托的缘故,梳理得十分干净,岳欣然并不放心她们二人在益州久留,早日回到成首县还安全一些。
这话,她不能直接说,否则她们又要为她担心,岳欣然只是没有反对陆老夫人第二日启程之事。
与她们一道回益州宅邸的路上,岳欣然单独同大夫人提起了另一事:“茶季将至,园中还要辛苦大嫂多多操持……不过,今年恐怕还有变数,大嫂务要注意我的传信。”
提到正事,苗氏不由神情凝重:“怎么?可是与那场大火有关?王登到现在也未回来,可有人想谋夺茶园,还阻拦咱们陆府卖茶?”
苗氏自有她的细心敏锐,岳欣然也不多对她隐瞒,除了自己遭遇的凶险不谈,其他的事并没有遮掩,毕竟,家中几位嫂嫂也需要知道外面的变故才好内外配合:“三江世族怕是瞧上了茶园,但是我怀疑背后还有别的缘故,现下还不清楚。
不过,大嫂你不必担心茶园与销路,我自有筹谋,只是多事之季,确实要小心在意,还需几位嫂嫂鼎力相助,与我内外配合,随时应对变故。只要阿家身体康泰,咱们齐心协力,任那些宵小风吹雨洒,动不了陆府分毫。”
苗氏笑道 :“那是自然。”
这最小的一个弟妇,这种从容镇定之处她素来是极服气的。只是,看着眼前成竹在胸的小娘子,顾盼之间笃定的气势丝毫不输给魏京那些世家公子,苗氏心中便又是一愁,这样好的孩子,她眼里看来,自是谁都配不上的,可若是这般掷了青春年华,没个好归宿又更让苗氏心中不甘。
在苗氏眼里,外边那些惊涛骇浪,她足够相信岳欣然能够对付,反倒是岳欣然的终身大事,要费上许多心神了。
那霍建安,阿田也仔细说了,唉,那样的出身门第,果然齐大非偶么,又少了一个好人选,真真愁人。
到得益州城的陆宅,岳欣然自与苗氏扶了陆老夫人入内,她回头,却看到阿孛都日站在门口,面孔上是少见的踟蹰犹疑。
岳欣然觉得纳罕,要知道,从她见到阿孛都日第一面开始,此人一直冰冷沉肃,名义是她签了契的马夫,实则姿态桀骜,就是喊着要讨她欢心之时,也是从容地变着花样,极少见到他这般犹豫姿态。
岳欣然不由暗笑,难道是阿钟伯的教训令这位马匪头子也对陆府心生畏惧了?
岳欣然笑吟吟地问道:“怎么不进来?你怕了?”
阿孛都日抬头看着“陆府”二字,再朴实低调不过,哪里还有昔日半分的煊赫威势,仿佛终于有了决断,他凝视着岳欣然,眼神中有一抹缱绻不舍,唇边却只有一缕苦笑:“是怕。”
岳欣然错愕,阿孛都日却只温柔抚了抚她颊边一绺秀发:“你同家人好好相聚,我明日再来接你。”
然后不待岳欣然说什么,他却飞速地转身上马离去了。
阿钟伯却哼了一声:“有种走了别再来!”
岳欣然摇头,难道是阿孛都日知道陆府曾经的什么事情,还是看到陆府上下对自己婚事的关注,叫他有压力?
算了,明日再收拾那家伙。
街角处,阿钟伯看不到的地方,话唠与石头二人擦了擦通红的眼睛,抽了抽鼻子,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们也是一样的胆小鬼,一样只敢远远的看着。
陆宅中再次恢复了一些人气,婆媳三人小别再聚,说说笑笑,气氛实是欢悦。
第二日,用罢早饭,岳欣然送陆老夫人与苗氏上车之时,管家来报,有益州府衙役前来送信。
吴敬苍的信,厚厚一封,如今这时节,岳欣然不敢耽误,立时展信一看。
知道是吴敬苍的来信,陆老夫人与苗氏便也不急在一时离开,吴先生如今在封州牧身边乃是得力之人,无事必不会这样匆匆写信与阿岳,若真有什么需要做准备的,她们也好把消息一并带回成首县。
那信中,除了惯常的露布、州府一些能够让岳欣然阅览的公文之外,便是吴敬苍一封手书。
自去岁坚城清野之后,北狄南下没有讨着半分好处,随着气候寒冷,北方更是天气酷烈,人马、其他牲畜的行动与饲育皆是艰难,故而北狄偃旗息鼓了一段时日,如今益州虽是渐渐回暖,可北方依旧天寒地冻,战事没有重启的迹象。
只是,北狄人歇了,朝中这许多大人物却没有歇着,骠骑将军冯澄全家被问斩,这消息不免叫人想起当初陆府之事,又是唏嘘。
冯澄之死不是结束,只是对北边如今局势进行责任追究的一个开始。
一个被驱逐出中原的北狄,倾大魏帝国之力,打了三载居然还叫北狄再次到亭州进行了一次烧杀抢掠,虽然坚城清野叫北狄没有占到实际的便宜,但帝国的脸面又被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次,朝野中各路人马的奏章弹劾犹如漫天飞雨,从去岁冬天到现在春意渐暖,丝毫没有止歇的迹象。
岳欣然看得分明,亭州之事如今是真的复杂了,安国公权领诸军,临时封了镇北元帅之职,没有司马之位,却要统领这许多路人马,自然是问题重重,冯澄之死不过是一个缩影,如今漫天弹劾的背后,必然还有各方势力更复杂深刻的政治博弈。
如今陆府偏居益州一隅,真正的山高皇帝远,这牵涉到帝国最高层的权术斗争,岳欣然便远远围观,隔山观虎斗,她看个热闹就好。
倒是吴敬苍那书信,叫岳欣然必须郑重以待。
吴敬苍居然还没能从扼喉关解脱,原因无它,丰岭道上的流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
益州肯收容流民的消息传到汉中、雍州、甚至是亭州,许多再无他路的流民还在源源不绝的赶来,粗略估算,只怕不多时就要突破八千大关,直逼一万了。
整个益州的粮仓都要承压,吴敬苍在信中直叹他要打自己耳光了,原本以为此事不必劳烦陆府,如今看来,却是真的要辛苦岳欣然做好准备,接纳流民开垦茶园。
虽然早有准备,可是这形势还是比预计的要严峻,先前在北岭确定的几处茶址需要启用,而未能探查的茶址探查还得加紧。
朝中各路诸侯粉墨登场,流民却要千里跋涉、背井离乡,只为去赌一条渺茫的生路,世事讽刺,从来如此。
看着她的神情,苗氏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阿岳?”
岳欣然收起书信,笑了笑:“没什么,是吴先生来信。如今益州多了许多流民,我想着,咱们家的茶园原本也想多开几处,北岭那几处茶址需要启用了,茶园中派几个部曲过去接收安排就成,剩下的茶址我也抓紧查探,多确定几处,咱们可以多收容些流民,供些米粮,叫他们帮着一些开垦茶园。”
陆老夫人连念诵了几声佛号,苗氏一脸痛惜,流民她们二人都是知晓的。
如今这个时代,百姓对土地极其依恋,可以说一家性命、衣食住行都要靠土地出产,可以这样讲,多的是那一家一户的当家人,宁可失去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土地,贵逾生命并不夸张。
如果不是没了半点指望、再没有任何活路,任何一个百姓都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精耕细作的田土,背井离乡踏上这种全然不知未来在哪里的流窜之途。就像一株株深深扎根的植物,如果不是根须扎下的土地干涸贫瘠到极点、如果不是土地的毒害再也无法存活……他们又怎么会将自己的根须拔离土地,冒着断裂死亡的风险,将自己变成风中无依无凭的飞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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