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 纪姜在慈寿宫陪许太后用早膳。四五的时令的小菜,配一碗甜糯的粥米,都是她亲手作的, 她也没坐, 就立在许太后的身旁服侍,殿中除了一个掌事的老嬷嬷答应,就再也没剩下其他的人了。
许太后进了好几口。轻轻放下碗来。
她因之前忙乱, 前日发了旧病,胸口闷得厉害,连着好几日用不下吃食。
纪姜看着碗中剩下的大半碗粥米,亲手端起来捧到母亲面前, 温声道:“为母后熬得软,不伤脾胃,您再进两口吧。”
许太后摇了摇头, 旁边的老嬷嬷忙过来替过纪姜的手。
“也就是您亲手调理,太后娘娘今日才进了这些, 连着好几日都只食些轻轻的米汤水,奴婢们都要急死了。”
许太后脸色的确是不好, 面上没有什么气色,人也是蔫蔫的。
她勉强抬起手,拉着纪姜在身旁坐下。露一个笑与她道:“你以前, 哪里能做这些活路。宋家那个人,把哀家的女人,作践得真不轻啊。”
纪姜弯身去盖粥碗的盖子,淡淡的热气掩下来,她的眉目失了白雾的阻隔,越发显得清秀安宁。
“他没有作践我,我反倒觉得如今这样好。”
许太后稍稍坐直些身子,便忍不住咳了一声,虽是在五月里了,她仍觉得身上冷,出声示意老嬷嬷去取衣来添。一时之间,殿中就只剩下太后与纪姜二人了。
“听说……”
许太后慢慢地开了口。“宋府遣散了内院的人。”
纪姜点了点头。“嗯。”
手及这件事,纵她是个在淡然的性子,也不免脸上爬上一丝赧红。应着声,又垂头去,十根手交缠在一起,一时扣紧,一时又松开。
许太后叹了一口气。“闹了这么多年,你啊……”
“母后不必再为我担忧。我与宋简互有亏欠,互有恩情,走到如今地步,是报应也是福缘。”
“母后并不想劝你什么。只要你过得顺意自在,母后就能放心。”
这句话是实的,也许是老了,身子不及从前,再加上近在京城咫尺之间,却不能再相见的顾仲濂。许太后再不愿意看到女儿去走她的老路。反正身份贬也贬了,她已然是个庶人,还拿名誉去捆缚纪姜作什么呢。两个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互不埋怨,互不利用。就这么平平顺顺地走一生,对于她们这些宫里的女人来说,可真是奢侈。
正说着,李娥从外面进来了。
许太后招手示意她过来:“你来的是时候,去把哀家给公主备那个的箱子拿来。”
李娥应声去后面取来了箱子。
那是一口红木头雕刻凤凰的箱子,许太后示意李娥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纪姜从前戴过的一些首饰,并十几个金锭子。李娥依言送到纪姜的手边。
许太后道:“你家中如今就一个奴婢在伺候,你就平白要担很多活,母后忍不下心。母后知道,宫里的人,东西你都不肯用,便自个在外面去置办吧。”
纪姜没有伸手去接,“母后,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我也惯了。从前他的事,我什么都不曾经过手,现在这样处着,我反倒很安心,我一应都好,只盼母后能爱惜身子。万岁……还年轻,听说与新后也不甚和睦,宫中需要母后经心的地方还有很多……”
听她这样说,许太后心中有些难受。
李娥见状,便在旁劝道:“这些其实都是殿下的旧物,就算殿下此时不看重这些金玉,但好歹留下来,让娘娘安心,于殿下而言,也是份念想啊。”
纪姜顺着李娥的话,朝中箱中看去。
牡丹样的金钗,九翟明珠冠,果真都是当年的旧物。
这些东西,已经很久不曾属于她了。这些年她也习惯了荆钗布裙,施淡淡的胭脂,这非但没有让她消磨,反而让修出了恰到好处的气质。但她并没有因此而远离朝廷。远离这个生养她的漩涡。
“母后……这不是我的念想。我与宋简都没有想过,要离开帝京。去过所谓的避世的生活。我是您的女儿,他是大齐的臣子,他有他的信念和坚持,我也一样,我要追随他。”
许太后摆手:“母后,你父皇,顾仲濂,还有当今的皇帝,我们已经折腾了你半身,母后情愿你,不要再来淌宫里的这摊子浑水,清清静静地,好好生活下去。母后也就安心了。你那个弟弟,这辈子清得了心,就清,若一生都那样昏聩下去,你就放手,让宋简在内阁行他的道理就是了。”
说着,她顿了顿,目光一软,声也塌下来:“纪姜,母后也累了,今儿夜里重华宫的宫宴,让陆氏闹去吧。”
她眼中疲意深显。
扶着老嬷嬷,进里阁去歇了。
李娥陪着纪姜一道行出来,天光正强,汉白玉的长接被日光照地一片惨白。不远处陆翎跪在日头下面,她身上已经穿着皇后的宫妆了。发间的凤凰金钗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以至于将她的整张脸都包裹了进去。
李娥扶着纪姜行在阶上。
“皇后怎么了。”
李娥叹了口气,叹道:“大婚那日,这位陆娘娘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在万岁爷面前非说当年是殿下要挟持万岁爷,要学什么天平公主,才被贬为庶人的。万岁爷急火攻心,把皇后从床榻上撵了下去,叫她上文华殿门口跪着。后来又呕了血,任谁陪着都睡不安稳,最后还是黄洞庭去司礼监,把梁有善寻了回来,这才能摁着灌些药歇下。这位陆娘娘自觉受了奇耻大辱,隔不了几日就要来太后娘娘殿门前这样闹一日。今日……她娘家的人进宫来了,这不,一出戏齐齐全全的,娘娘也被她这样给闹病。”
纪姜一面听她说着,一面看向文华殿的方向看去。
自从纪姜哄着皇帝,亲手盖下贬废她旨意,纪姜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倚靠着她,战战兢兢在宫中长大的弟弟。
“他还没有放下我当年的事吗?”
李娥摇头:“哪能放下啊,一日一日得做噩梦,梦里总是梦见太后娘娘和顾大人要废了他。在梦中拼命地喊着,要殿下救他,醒来就哭,说殿下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护得了他周全了。前几年,我和黄洞庭还能劝一劝,后来……连我们的话,也不能听了,每回惊惧,就嚷着要寻梁有善……如今,梁有善借着万岁爷害怕,把文华殿罩得跟个铁桶一样……”
纪姜抬起头来,“是我和我母后把他逼到那个位置上去的,也是我和母后……害了他。”
李娥忙道:“殿下不能这样责己,若不是殿下,万岁爷早就被废太子和贵妃要了性命。万岁爷是在乎与殿下的情意,才至如今的昏聩,若殿下能当面见万岁爷一面,把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向万岁爷说明,万岁爷一定能清明过来,处置梁有善那个阉贼的。”
纪姜点了点头:“重华宫的事安排好了吗?”
“黄洞庭已经再三确认过了……”
她正要细言,谁知,却见黄洞庭身边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道:“李姑姑,出了大事了!出了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