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跟楼夫人同来的那个女子,正是丞相府孙辈的大小姐宁锦绣。
宁锦绣神色端庄,并不答话。
还是楼夫人笑道:“如今你不常回府,我身边冷冷清清的,实在无趣。多亏了宁大姑娘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时常来陪我说说话。”
“哦,”郑娴儿笑容满面,“那真是辛苦宁大小姐了。”
宁锦绣动了动唇角,微微一笑:“楼夫人慈爱,便如锦绣的亲娘一般。锦绣愿意来陪伴夫人,并不觉得辛苦。”
“那敢情好。”郑娴儿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忽然转头向窗外喊道:“小枝,贵客来了,还不来设座上茶!”
宁锦绣没提防她突然来这么一嗓子,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从容优雅的闺门风范消失了大半。
郑娴儿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随后神色一敛,认真道:“请太太和宁大姑娘恕罪,此处是我的私宅,没料到会有客人来,因此连座位都不齐备。”
说话间,小枝已进来摆了椅子,又不慌不忙地退下去泡茶。
郑娴儿始终稳稳地坐着,完全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要知道,楼夫人如今可是一品诰命了!
宁锦绣越看郑娴儿越觉得不顺眼,眉头禁不住便皱了起来。
楼夫人拉着宁锦绣坐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抬头向郑娴儿道:“你住在这个地方,确实多有不便。阙儿没说什么时候接你过去?”
郑娴儿微笑摇头:“我并不住在这个地方,不过是因为今天第一日开张,暂时过来坐一坐罢了。我刚进京时租的那座院子,前几天已经买下来了,住着还不错。”
楼夫人尴尬地笑了笑,又摇头道:“不该买下来的。阙儿册封礼过后就要搬进东宫,当然也要把你带过去。你现在月份大了,住在外面不安全不说,看着也实在不成体统。”
“太太,”郑娴儿笑得没心没肺,“我这个人除非死了,否则在某些人眼里永远都是‘不成体统’的。”
楼夫人无言以对。
能说啥呢?这话没错啊!
宁锦绣面带微笑,温言软语地开了口:“郑姑娘既然知道自己‘不成体统’,为什么还不知收敛,专做更加‘不成体统’的事呢?太子的一行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你竟不知收敛,先是大闹待月楼,紧接着又开门经商——太子根基尚浅,在民间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哪里经得起你这样糟践呢?你可知道,如今你利用太子的声势赚一点蝇头微利,搭上的或许是太子一世的清名啊!”
“有那么严重吗?”郑娴儿一脸愕然。
宁锦绣的笑容淡了,眼中流露出激愤之色:“怎么不严重呢?我朝律法,为官者不得经商,何况他是太子,是储君!士农工商,以‘商’最为卑贱,你现在做的事,分明是在打太子的脸啊!郑姑娘,我求求你,看在太子待你不错的份上,多为他想一想吧!”
郑娴儿拧紧了眉头,一脸苦恼:“怎么会这样呢?我开张之前问过桐阶的啊!我也怕做生意对他的名声有碍,可是他说完全不必多虑啊!他还说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反对我开店做生意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卑鄙狭隘的无耻小人,都是因为见不得我们好!”
宁锦绣闻言不禁气得眼前发黑,眼神都直了。
郑娴儿继续道:“我也知道我连累了桐阶的名声,很对不住他!可是桐阶说了,我们是一体,同进同退荣辱与共,不用管外人怎么说。外人永远不会真心为了我们好的,她们只会想方设法给我们使绊子,为的无非是她们自己的私利!”
宁锦绣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袖,手指头都揪得紫了。
楼夫人清咳一声,摇头道:“阙儿这话也说得糊涂!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不肯好好想事情,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呢?”
“是啊!”郑娴儿连连点头,“我也劝他来着!我跟他说啊,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坏的!比如某些勉强沾亲带故的人就喜欢对他的事情指手画脚,那未必是因为见不得他好,也有可能是想在他身上占点便宜捞点油水嘛!再比如某些小姑娘想方设法往他身上贴,那一定不是因为人家小姑娘轻浮放荡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也有可能是因为惦记着太子妃的位置嘛!世人都有私心,为了自己的利益做点儿无伤大雅的事,情有可原嘛!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楼夫人也跟宁锦绣一样慢慢地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硬邦邦地道:“确实如此。”
郑娴儿一拍大腿,满脸得遇知音的喜悦之色:“我就知道太太明白!我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对世人心里的念头看得最清楚了!我知道人人都有私心,也知道为了自己的私心做些不伤天不害理的事情再寻常不过,所以我放眼看看这世上,个顶个的都是好人!可是桐阶跟我不一样,他总说那些人有私心不算坏事,但明明有私心还偏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把自己伪装成圣人对别人的事情指指点点,那种人最可恶了,简直令人作呕!”
楼夫人和宁锦绣都气得不轻,光是维持表情就已经耗尽了全力,并没有人来接郑娴儿的话茬。
郑娴儿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不说话,便依旧低下头去绣她的帕子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郑娴儿手里已经绣好了两片花瓣了,才终于听到宁锦绣压抑着呼出一口气,柔柔地开了口:“人皆有私心,但若这‘私心’伤害到了别人,那就不对了。”
郑娴儿愕然地抬起头来:“‘私心’的意思不就是‘为自己打算的念头’吗?‘私心’不伤害别人,难道要伤害自己来成全别人吗?宁大姑娘见过谁有这么特别的‘私心’,请告诉我,我要去跟他做朋友!”
“不对!”宁锦绣气得大叫了起来。
郑娴儿瞪大了眼睛:“呀,原来宁大姑娘也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千金小姐说话都是哼哼唧唧跟蚊子似的呢!”
宁锦绣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咬牙道:“我不同意你的说法!‘私心’当然不必伤害自己,可是难道你的私心一定要伤害别人吗?”
郑娴儿放下手里的绷子,正色道:“我没有伤害过别人啊!我的‘私心’就是找个长得好看的男人睡一睡,开家漂亮顺眼的店铺赚点钱,这么简单的事我伤害别人做什么?”
“你没有伤害到别人吗?”宁锦绣不服气。
郑娴儿皱眉想了一阵,认真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我睡了桐阶,可桐阶也睡了我,我们两个都觉得很舒服很高兴啊;我开店铺赚钱,店铺里的掌柜和伙计们也跟着我赚钱,他们也跟我一样很高兴啊!我伤害到谁了?”
宁锦绣气得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了,脸色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似的。
楼夫人怒道:“锦绣还是个姑娘家,你在她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
郑娴儿扁了扁嘴,一脸无辜:“跟桐阶有关的话题不能说吗?我还以为宁大姑娘今日是特地来找我聊这个的呢!”
楼夫人恼火地揉着自己的胸口:“聊天就聊天,你说的那些是什么?”
郑娴儿委屈地低下了头:“我也没说什么啊!”
宁锦绣在自己滚烫的脸上抹了一把,抬起头来:“你还说你没有伤害到别人!你只看到太子宠你,却没有看到他为了你承受了多少非议吗?他本来是一个谦谦君子纯白如玉,如今全城、全天下的人都在说他私德有亏,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郑娴儿立刻跟着抬起了头:“谁说他是谦谦君子纯白如玉?你对他了解多少你就敢评价他的品行?他分明是一个假正经伪君子急色鬼好吗!这会儿天下人若是夸赞他纯白如玉,过两年他的真面目被揭穿以后大家又会骂他欺世盗名!我替天下人揭穿了他的真面目,这是有大功于天下,你不夸我就罢了,居然还骂我!”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宁锦绣快哭了。
郑娴儿理直气壮,坐得挺直:“我就是实话实说啊!楼桐阶这个人本来是什么样,我就说他是什么样,如果你觉得我口中的他跟你眼中的他不一样,那说明是你看错了啊!你又不了解他、你也不是他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要求他长成你希望的那个样子?你想嫁个纯白无瑕的谦谦君子,你就去找个谦谦君子啊!你想嫁给楼桐阶,还想把他改造成谦谦君子,你累不累啊?将来你要做了他的太子妃,他钻你被窝的时候满脑子想着洞玄子三十六式,你却只想跟他比赛背诵《朱子语类》,你们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