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的茶才奉上来,纵使无心品茗,林镛也发现,盏中清茗白毫翠羽,芬芳四溢,乃是极品,于林孙二族而言,如今这清茶背后之人不是秘密,林镛便情不自禁再看了陆膺一眼,年纪轻轻,能得大漠逃生收拢兵卒在先,又身居高位内贤臂助在后,确实福缘深厚。
一时间,厅堂内径自安静下来,只听闻陆膺手中书页不时翻动的声响,亭安城头狼烟冲天,但不论林镛还是刘靖宇,竟俱是一语不发。
不到一个时辰,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先前那黄金骑向陆膺行了一礼:“大人,亭安郡守前来复命。”
来人林镛亦有印象,此人乃是刘靖宇起用的心腹之一,亭安乃是刘家在乱世中择选的家族根基之地,自然要托付给心腹之人,但正因为如此,林镛才加倍吃惊。
先头刘靖宇联合孙洵向镇北都护府挑起的无数动作,林镛自然清清楚楚,亭州城中,刘靖川身死,如今刘靖宇向陆膺低头,在林镛看来,只是意味着刘氏及边军的全面败退,可亭安城头的狼烟又叫他心中不确定起来,如今再见到这亭安郡守更叫他觉得,如今镇北都护府对边军的掌控局势一时间扑朔迷离。
按说,若陆膺完全掌握了边军,哪怕是为暂时稳定人心而留下刘靖宇,也该将各处换上自己的人马,可竟然连这亭安郡守都未撤下?
莫说林镛嘀咕,就是亭安郡守文华采也是心中忐忑,他是刘靖宇的心腹,对于亭州城的变故,他没有亲身参与,却是隐约推测到了,虽然早知道刘氏兄弟要坏事,可到了这一天,他当然惧怕会遭牵连,结果这位都护大人在亭安一待数日,竟然全无动作,这叫文华采觉得越加难熬。
若非文华采只是寒门出身,全无靠山,他此时定然已经另谋高就、弃官而逃了。
结果好死不死,在这煎熬之中,又出了这狼烟之事,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烫手山芋,前前后后折腾半晌没个结果,却不敢叫陆膺久等,立时前来回报:“见过都护大人,那狼烟乃是城门小校一时误点,已经将人拿下了,请大人示下。”
误点?
林镛侧头看去,刘靖宇瞥一眼文华采,文华采一脸苦逼,他特么当然知道这结果不能叫人信服,红柳存放的大缸,若非敌袭入侵,等闲绝无人去打破,就算是要烧柴煮饭,也绝对没有可能取错,怎么会误点?
而且无巧不巧,还是在这样敏感的当口,陆膺身在亭安城之时!
可是,文华采没查出来,也没法再查出来了。
刘靖宇问道:“人呢?”
文华采一脸的苦逼已经快溢出来:“才审了一个开头,他承认了误点,便畏罪撞死了。”
刘靖宇简直都要气笑了,如此关要之人,竟叫对方自尽了?!
林镛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既如此,陆大人,当务之急,怕是要尽快确定有无北狄人的踪迹。”
亭安周遭,山势起伏,地形复杂,陆膺手下黄金骑数目不多,若真要去查,人生地头不熟,一时间绝无可能查个明白,除非……林镛抬头,与陆膺四目相接。
不论是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珠中,那是那双犹如寒星的眼眸中,俱是不约而同,迸出犀利的视线,视线相碰之处,似有无声的火光四溅。
——除非,陆膺遣得动十万边军,令边军去查。
到得现在,林镛心中虽不能确认北狄军情是真是假,但现下乃是天赐良机,借狼烟试探陆膺对边军掌控的虚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迎上林镛的视线,陆膺却是合上了书卷,唇角笑意不变。
断断续续有人进来回禀:
“都护大人,台延县收到狼烟,查探明白,一切如常,并无北狄人踪迹。”
“报!饶原县看到狼烟!周遭十里并无北狄大军!”
“回禀大人,长娄县确认,长娄道上并无北狄人!”
这三个方向乃是扼守亭安城的三条要道,林镛心中大为吃惊,没有想到陆膺竟然在短短数日之内就已经将这三处控制在手中。
可随即,林镛不由瞳眸一缩,只见先前那出身黄金骑的汉子再次入内,这一次,对方手中却是捧着一只咕咕轻叫的鸟儿,竟是飞鸽传书。
陆膺接过书信,随即轻笑着递给刘靖宇:“刘大人也看看吧。”
黄金骑自将那只信鸽带下去伺候不提。
刘靖宇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笑道:“有都护大人坐镇亭安,北狄人怎么敢来犯,怕是有人从中做鬼。”
然后,有意无意,刘靖宇口中说着“做鬼”二字,顺手便将那信递到了林镛面前,林镛眉头微蹙,接过了那小小信纸,此事确是凑巧,他前脚踏进亭安城,后脚就有假狼烟,也难怪刘靖宇怀疑,但现在这刘靖宇到底是哪头的?
展开信纸,果然是亭丰边哨的手书,亭丰未见狼烟,但一切安好。
林镛心中十分复杂,能这样短短时辰内查清消息,显然,三亭之内的边军已经俱在陆膺控制之下,甚至连亭丰的陈赵两支都不例外——方才他瞧得清清楚楚,这清查的命令绝不是借着刘靖宇之手传下去的,这意味着,陆膺已经直接掌握十万边军,而连同先时被杨李占据的亭岱之地,陆膺竟是已经控制了三亭之地。
这到底是如何办到的……短短数日,风平浪静,军中既不闻哗变,亦未听说什么战事。
而且,眼前的刘靖宇与文华采好端端在此,这是十分矛盾的,论理,这二人已经完全无用,真不知陆膺到底是什么算盘。
任是林镛打破脑袋,恐怕也不会想到,此事全部是在刘靖宇的配合之下,何人可用,何人需替换,换下的人被他一封手书召到刘府软禁,前往替换的黄金骑带着书信;可用之人被他亲自一一约谈,一一引见于陆膺。
这不像一场兵权争夺,更似是一场平稳交接,自然波澜不起。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攻心之战上。
若不是心中有惧,若不是心中有愧,刘靖宇怎么肯甘愿这样的低头。
不论林镛是如何想的,现下有一件事情却是再明确不过,看向眼前仿佛位世家公子般无害的镇北都护,林镛心中一声长叹……十万边军在手,陆膺羽翼已丰,至此,这位镇北都护,稳坐帝国北疆,已经不容任何人轻觑。
正待林镛斟酌措词,思虑如何开口之时,一个声音传来:“前户部尚书,孙之铭孙大人求见!”
纵使已经退出了朝堂,当初朝廷还是保全了孙之铭的品佚。
不待林镛反应,孙之铭已经一脸忧虑地进来道:“陆大人,方才在城外见狼烟四起,老朽实是忧心如焚,亭州无恙吧?”
这一脸关切的国之肱骨模样,林镛一时间只觉得世界都有些错乱了,孙之铭惯爱摆出二品高官的架子,何曾这般亲和?
随即,林镛瞪向孙之铭,好哇!原来是孙老儿干的!!!
自己一到刘府门口,便有狼烟燃起来试探陆膺,哪有这般巧的事情,分明就是借自己来试探边军是否落入陆膺掌握之中!
可恨自己方才身在局中,竟未能识破,真的没忍住,出口试探了陆膺!
现在倒好!
明明是孙之铭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出的手,却偏偏自己背了锅,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