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顿了顿,袖中手微微一颤,难掩激动,听闻陆都护轻易就收伏了李成勇与杨大福之时,他便在家中坐不住,深悔上次不应该在岳司州面前拿乔,错失了一个投奔效忠的机会,现下前来,时机已经比不得上次……却没有想到,司州大人这般大度,竟直接赐坐了!
在方文看来,这便是某种正向的信号,他忙不迭谢礼坐下。
他屁股还未沾到胡椅,便听衙役再报:“兵曹从事刘靖宇刘大人到。”
方文眼神中难掩得意,哈,陆都护收拢杨李两方的人马,势力大涨,这些兵老粗坐不住了吧。
刘靖宇进来见礼,还未拜见,却听陆膺笑道:“刘兵曹,可算是能见到您了,您家中小儿的亲事可算是办妥了?”
刘靖宇动作便不由一滞,岳欣然走马上任第一日,他不肯前来拜会,便是用的这个理由,现下陆膺这样问他,显是在为岳欣然出气。
方文不由幸灾乐祸,这些武夫可当真是目光短浅,就比如他方文,即使上次他未能第一时间投效,但那份暗档与所荐三人,也算是表达了自己的诚意,不算开罪司州大人,而边军中这些武夫……在都护围剿杨大福李成勇时却未出一兵一卒相助,先前避而不见,所给的借口都那般敷衍,现下若想修复与都护府的关系,必是要费周折了。
刘靖宇随即诚恳道:“都护大人,先时不肯来拜会司州大人,确是下官心有成见而举止失敬,此番见到司州大人行事,才知巾帼若此,远胜须眉,还请二位大人勿要见责。”
黄云龙差点气笑了,这简直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说!你刘靖宇先前不肯来,是因为对司州大人“心有成见”?别tm搞笑了,你就是没将镇北都护府看在眼中!
方文却不得不承认,刘靖宇姿态极低,选择的这个借口恰到好处,毕竟,他个人对岳欣然的性别偏见,和整个边军对陆膺的轻视鄙夷相比,前者无疑是是一个更好的台阶,更容易消抹不快,让双方共同往前看。
而且 ,对方手握边军,远比自己要有优势,只要对方肯给台阶,为了镇北都护府的局势,这位司州大人必是要下的。
岳欣然微微一笑,似是对刘靖宇的前倨后恭全不介怀:“兵曹大人谬赞,请坐。”
陆膺只是眯了眯眼,并不说话。
就在此时,衙役再次进来:“簿曹从事孙洵孙大人到。”
场中不论是黄云龙、邓康,还是方文、刘靖宇,俱是难掩讶色。
忽然间,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今日这一局,五从事皆至,各势力齐聚,镇北都护府……才真正在亭州大地站稳了山头。
第123章 孙氏之谋
孙洵进来却是高冠博带、仪度堂皇, 郑重一礼:“下官拜见都护大人、司州大人。”
这一个十分潇洒风度的见礼之后,他竟向岳欣然再次一礼:“司州大人, 今次公审之后, 都护府法度既立,下官奏请大人恢复都护府辖下诸政要事, 好叫亭州大地重回常轨,导正诸仪。”
说着,他双手呈上了一封文书, 岳欣然微微扬眉,接过来打开,边听孙洵昂然陈述道:“李杨二贼伏诛,则都护府辖下生民皆知法度秩序之事,籍此之机, 司州大人可召见诸郡官吏, 重申政事, 降下嘉令,以立都护府威望。”
黄云龙与邓康皆觉得有些讶异,因为孙洵这个提议, 竟然十分合理。如今的镇北都护府,虽然说是都护府, 但除了朝廷那一封圣旨, 都护府之令根本出不了亭州城,司州大人若要办什么事,除了半个都官系统, 想要诸郡官员买账却十分艰难。
借着公审李杨二人之机,召集所有官员齐聚都护府,重申法律、颁布政令,这相当于是将整个亭州的官僚体系正儿八经纳入都护府,届时,必能保证都护府的政令在整个亭州运转通畅,确实是令都护府走上正轨的好法子。更重要的是,这是孙洵提出来的建议,有他在,便可借助孙氏在整个亭州的威望,还用担心诸郡官吏不来吗?
这非但是好事,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一时间,这个提议令场中诸人神色各异。
岳欣然面上未见太多喜色,她的手微微一顿:“重申政事,降下嘉令?确是好提议……那依孙簿曹之见,政将何依?令将安行?”
孙洵从容道:“都护大人、司州大人容禀,依下官之见,政令通畅之后,都护府政事的当务之急乃是流民,如今亭州城就已然流民众多,更兼二贼帐中亦多被劫掠的百姓,仅靠以工代赈,一则于都护府粮仓未免压力太大,绝非持久之计;二来,百姓过久离开耕田,抛费春时,亦不利于今岁秋收,时日若再长一些,不免又将致使今秋歉收,三则,百姓失地游离,人心必乱,长此以往,亭州如何能恢复元气!”
岳欣然点头道:“孙大人所言甚是,你既已思虑这般周全,想必已有高见?”
孙洵拈须笑道:“高见确是不敢当,下官所说不过是这些年的一些经验之谈。百姓流离漂泊,绝非长策,既如此,何不令他们各归原籍?届时诸郡县官吏皆各从其职,责令他们抚民安民,勿误耕时便好。”
黄云龙听得瞠目结舌,就是邓康也觉得太过荒唐:“孙簿曹,百姓流离漂泊,乃是因为在家乡缺粮少食,强令回到原籍,岂能解决他们裹腹之难?若要硬逼,岂非逼着他们回乡饿死?!”
孙洵瞥了邓康一眼,兀自含笑:“邓大人所言未免太过偏颇,依下官所掌簿录所载,去岁坚壁清野,受创最剧为沙泽、径山二郡,余下六郡,如亭丰、亭阳与亭岱三郡,四成田地未有出产,剩余六成的田地……去岁可是丰年,”孙洵将出产的各项数据账目一报,笃定地判断道:“其出产裹腹绝计无虞,至于雍安、雍阳、雍如三郡,离北狄铁蹄尚远,坚壁清野亦未波及,米粮皆在,如何不能养活流民?反倒叫他们背井离乡、徒给都护府的粮仓增负?”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正常情形下,官府确实也是这般处置的,流民四处游荡,乃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一经发现,多半就是遣送原籍,由其户籍所在的郡县负责抚民安民,落实赈灾与生计之事。
邓康总觉得其中有问题,若是可以在原籍解决,哪个百姓会愿意背井离乡,往亭州城而来,这是他判断的直觉,可孙洵的建议他又不知该从何反驳,一时间竟有些结巴起来:“但……”
孙洵却是一派君子风度地耐心看向邓康道:“邓大人,即使流民之中,如还有沙泽、径山二郡之民,亦可遣往其他郡,若亭丰、亭阳与亭岱三郡不堪其负,尽可引往雍安、雍阳、雍如三郡,邓大人若是不信,尽可问司州大人,数日前,我与司州大人在桃源县匆匆一晤,彼处春耕繁忙的情形,司州大人是见过的。
若不令百姓重归那般的场景,却叫他们在这亭州城下抛费光阴,岂非两厢耽误?邓大人若是还不相信,我敢以项上官帽保证,绝不会饿死一个百姓。”
最后一句话,当真是掷地有声,邓康也想不出该如何驳他了。更何况,他那番话里,言之凿凿,就像岳欣然亲见桃源县的情形,也必然同意他的判断一般。
而刘靖宇却是抢着道:“司州大人,孙大人,亭丰、亭阳与亭岱三郡纵使余粮不多,必也能安置百姓,此时艰难一些,到得夏时,山林间也有出产,必能过此难关。”
孙洵瞧了刘靖宇一眼,二人眼神一触即分,皆是不动声色。
黄云龙冷眼旁观:“孙大人,依朝廷惯例,灾民确是应遣回原籍,只是,那是在朝廷有赈灾之粮下放之际,如今,东面与大梁战事正频,朝廷恐难分出赈灾之粮,敢问孙大人要如何令百姓不致饿死?”
孙洵摇头:“黄大人此言差矣,官府无粮,难道便民间无粮?去岁乃是丰年,便以雍安、雍阳、雍如三郡为例,民间多有余粮。在下此次归家,听闻家中于寺庙施粥已有百日余,”他一脸孺慕地道:“家父已近古稀之年,却犹自教导在下不可有一日或忘百姓疾苦,我此番回亭州城之前,他特特向我叮嘱,只要都护府需要,只要亭州百姓需要,便倾尽库仓又何足惜!”
他诚恳向陆膺与岳欣然再次拱手一礼:“都护大人与司州大人,亭州之地,乃是我等的故土,亭州百姓,皆是我等的乡亲,乡亲手足,血脉相连,如何能坐视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些许米粮,捐出去亦可再种再产,如何能与人命相提并论!这绝非我孙氏一家一族若此之想,二位大人恩德昭昭之下,官绅踊跃,筹措赈灾之粮不过举手之劳,可若能因此而叫百姓得归家园、安享耕作之乐……功莫大焉!”
这番话一出,就是邓康与黄云龙也不由肃然起敬,孙洵所说孙氏施粥捐粮倒还罢了,但是,这番话背后的说话之人,却是孙洵的父亲,孙之铭孙老尚书!
在整个亭州,这位说出的话,绝对重若泰山,他老人家如果说倾尽孙氏库仓,那便是一言九鼎,倾尽孙氏粮仓也定会赈灾到底!
而且,孙老尚书这般做,亭州大大小小的世族又有哪家敢袖手旁观?
依靠募捐来赈灾之事,原本不甚靠谱,却因为孙老尚书之故,蓦然变得极其可靠,叫黄云龙、邓康等人再生不出反驳的心思。
刘靖宇亦是郑重拱手道:“孙老尚书当真是年高德勋,归于田园未忘国忧……二位大人,有孙老尚书这番话,我等亦是一般心思,捐出米粮,安置百姓,再所不辞!”
有这二人这番义正辞严的话,仿佛已经可以看到整个亭州大大小小的世族、豪强踊跃捐粮、赈助百姓的感人画面,可惜,不待陆膺与岳欣然说什么,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大骂:“捐粮赈灾?!放你娘的狗臭屁!”
冯贲一脸苦逼地跟在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农身后,向陆膺与岳欣然回禀道:“宿老先生才至,属下未及通禀,请大人降罪。”
宿耕星站在堂上,朝他们所有人怒目而视,打了补丁的布衣加上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大踏步而来,那神情中满是愤恨怒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里是冯贲未及通禀,分明是宿耕星不讲道理地往里直闯。
陆膺与岳欣然自然不会怪罪,陆膺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宿老先生,请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