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1 / 2)

唉,如今这世道,要不是七伯指点着大家种田产出不错,恐怕也不能如今的日子。三伯在亭州城外,原本一直好好的,七伯早让他迁家归族,他舍不得三伯母的坟冢,便一直不肯迁,谁知去岁坚壁清野……”

宿氏子弟,耕读传家,不是那等世族,却也是世代居于此,知晓诗书礼义的,难怪岳欣然在十里铺初见那小少年便觉得谈吐间受过教导,原来却是家学渊源。

宿三夫人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只爱怜地抚了阿奴的发顶。

岳欣然心中默然,极快地收拾利索,便蹲下来问阿奴:“阿奴晚食可吃了?”

小姑娘乖乖地摇头:“阿兄说夫人要来,要我等您一起咧~”

岳欣然笑了笑,便抱了小姑娘,跟着那位宿三夫人一道往前院而去。

她收拾得再快,与冯贲等人自然是不能比的。

今夜星斗满天,宿耕星索性叫族人在院中擎了火把,燃了草艾驱虫,将桌案布在前院,冯贲等帮着忙活,不多时便热热闹闹塞满了院子。

宿耕星嘴虽然臭,行事却极讲究,他们这几席,他坐在主人之位,岳欣然居于主宾之位,名唤宿应白的小少年坐在主人次位,并不以岳欣然的女子身份而在礼数有所轻忽。

宿耕星朝宿应白哼了一声:“还不带着阿奴赶紧吃饭?”

阿奴依着岳欣然坐,却有点依依不舍,她小小人儿,最近的记忆中一直兵荒马乱,只有这个温柔的夫人给了她一块小点心,肯给她温柔地擦面颊,小姑娘一直记得呢,好不容易再遇到这位夫人,她有点不舍得分开,便抱着岳欣然的手臂,仰着一张雪白小脸蛋,眼巴巴地看着她。

岳欣然向宿耕星笑了笑:“宿先生,先前能与应白、阿奴相遇,可见是极有缘份的,难得再见,她年纪还小,不必太过拘泥于那些礼数,叫她与我一道吧。”

然后她顿了顿,又向宿耕星微微一礼,诚恳道:“宿先生,今日叨扰了,多谢您招待。”

宿耕星翻了个白眼:“一面说着不必拘泥,一面又磨磨唧唧,哼,女娘!心口不一!”

然后他老人家不管不顾,率先吃了起来,这一顿饭,在大家对主人家的古怪脾气熟悉之后,也算吃得其乐融融,这一众护卫劳累一日,能吃上一顿尽心准备的热饭热菜,极是满足。

只是,宿耕星埋头吃饭,没给任何说话之机,岳欣然便作不知,与宿应白、阿奴一长一短说着话,慢慢吃起来。

宿应白这孩子果然极是聪慧,在十里铺匆匆一面,他只知道岳欣然夫家姓陆,却念念不忘报恩之事,只是一直无法打探。直到今日他自族学念书归家 ,却远远看到那位曾有恩情的陆夫人与叔祖一道往田间而去,叔祖一贯教导极严,未识诗书前绝不让接触稼穑之事,他不敢往田间去,便在家守候。哪晓得只有叔祖一人归来,他急切间连忙将前事说了,才有宿耕星去而复返之事。

宿应白点头道:“我现下晓得夫人还居司州之位,下次定要去亭州城登门道谢!”

岳欣然摇头笑道:“今日见面,你已经道过谢啦,你年纪还小,阿奴也还年幼,不必讲究这些。好好念书,他年你若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君子,便也不枉相识一场。”

宿应白连连点头,此时席间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宿耕星放了碗筷,瞧了宿应白一眼嫌弃道:“你现下这小身板,登门道谢都被人嫌弃!叫你好好读书识字,好好吃饭多长个儿!你这位恩人将来若是缺个人挑水,你起码也能帮上忙不是!现下你能顶个什么事!”

岳欣然:…………………………

明明是一番勉励,这宿耕星就是能将话说得如此难听,也是能耐。

然后,岳欣然开口道:“宿先生,我此来有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宿耕星不甚耐烦便要起身离去,宿应白连忙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叔祖!我现下帮不上陆夫人的忙,可否有劳叔祖听一听陆夫人所请?”

宿耕星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终是没有径自离去,而是冷冷道:“你不必啰嗦什么,我只说一条,我先时自亭州去职时便说过,我此生不愿再为那些蝇营狗苟之事踏足官场那等污浊烂地!你若有这空闲,另寻他人来得更快,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这番话极不留情面,席间登时一寂,此时夜色已深,人声突然安静,周遭蛙叫虫鸣便陡然清晰传入耳中,气氛一时紧绷。

冯贲等人俱难掩面上不满,司州大人此番亲临,甚至挽了袖子亲自下地,其意之诚,众人皆见;更不必说,还有对宿氏兄妹的相救之恩在前,更有结交的前缘,这宿老儿真是太不识抬举!

宿应白这半大少年听得倒懂不懂,但陡然紧张的气氛叫他担忧地朝岳欣然看去。

岳欣然面上神情不变,在这夜风星空之下,她口气却是极为相宜的舒缓平和:“宿先生,我自亭州城一路南来,官道之旁皆是荒草白骨,所经村落十九败落,田地更是悉数抛没,应白与阿奴的模样您先时往十里铺定是见到的,可放眼望去,茫茫亭州,所有百姓皆是一般悲苦,百姓何辜,叫人如何忍心?”

宿耕星猛然一掀桌案,一指岳欣然暴然怒喝:“你问我何其忍心?!哈!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辈,竟有脸来问我!到底是谁将亭州局面弄到如今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百姓何辜?!你竟能说得出百姓何辜的话!夜晚闭上眼睛,听着百万亭州百姓的凄厉哭号,你们可能安心睡得着?!竟还敢来问我!”

陪坐的宿氏族人已经被吓得怔在原地,宿耕星脾气不好族中皆知,可是这样大的火气,他们谁也没有见识过。冯贲等人更是已经崩紧了肌肉,若是宿耕星敢唐突大人,休怪他们不客气。

岳欣然却晓得,宿耕星这一腔怒火早就憋了不知多久,不是冲着自己而来,却是冲着那个曾叫他失望透顶的亭州官僚体系。

甚至听到这番怒骂,她的心中反而多了一番笃定,反而道:“宿先生,喝骂怒斥又有何用?亭州局面糜烂至此,亭州百姓凄惨若此,你我同座,若说罪责,谁又敢说逃得过?”

宿耕星听到这话,简直气笑了:“老夫当初早就说过!若要与北狄对阵!务要耕者有其田,百姓有米粮方才供应大军,分明是方晴那死鬼听不进劝在前,宋远恒那匹夫刚愎自用坚壁清野在后!”

岳欣然打断他的话道:“所以宿先生觉得自己辞官归隐,就没有责任了对吗!反正宿先生眼前所见桃源县,男耕女织田园安乐,大可以骗自己眼不见便心不烦,不必去想整个亭州如今的水深火热,便可以不去想自己可能负有的责任,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自己不必有任何负担!”

宿耕星气到额角青筋再次跳动,可不知是否岳欣然的话触动他心中阴暗一角,一贯语不饶人的他竟一时语塞,找不到话来驳斥。

宿应白小脸惨白连忙去扶他:“叔祖,叔祖!”

岳欣然却是离席,郑重一礼到底:“宿先生,我方才那番话太过无状,指责亦是无端,还请见谅。若有谁该为亭州如今的局面负责,有许许多多人,却最不该指责于您,您已经尽力回护桃源一地的安宁。”

那样的歪理邪说,其实就是道理绑架,强加责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岳欣然道歉,宿耕星的气消了下去,却不知为何,他沧桑面庞上流露出少见的颓然:“行了,你莫要说了,我是不会再回官场了……”

那些利用,那些背叛,那些勾心斗角,他不想再去周旋。

他再多的为百姓的考虑,到了那些地方,只会变成他们攻诘、压榨百姓的手段。

这些年,他看得越多,便越觉得越是齿冷心寒。

世间万物,皆有其时,不论什么样的地界,春花秋实,应天而萌,依地生发,宿耕星看来,皆有其本真天趣,唯有官场那样的地方,生出的罪花孽果,污浊世间,叫他多想一下都觉得恶心。

宿耕星吁了口气,看着天上的星子,第一次平静下来,不带任何脾气地道:“我不知道你此番前来,是不是和那些人一般,又是想图谋什么,我已经这般年纪了,不想再成为谁手中的棋子,去压榨百姓,成为谁手中的木偶,去摆弄庶民,更不想成为谁手中的刀剑,卷进那些腐臭不堪的争端攻诘里,你们休息一晚,便回去吧。”

然后,他转身缓缓离去,背影都因为佝偻而显得矮小迟缓,这一位宿先生,实在算不得年轻了。

岳欣然上前一步:“宿先生!如今亭州百废待兴,我初任司州之职,正在肃清吏治,确是需要人带领亭州百姓安心农耕,如今正是春耕之时,经不起半点耽误。您或许已经看过太多官场的黑暗污浊,但是,我恳请您,哪怕是为了亭州百姓,请对世道人心燃起最后一点信任与光明,我不是先前那些官员,镇北都护府也绝不是先前那样的官府!我心如此,天地可鉴!”

宿耕星脚步一顿,听完岳欣然这番话,却只是摆了摆手,便不再多说,继续前行。

就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三伯!三伯!官府有人,十万火急来寻!快开门!”

宿耕星皱眉转身,门被宿氏族人打开,火把掩映之下,依旧可以看到几个县衙官服的人,为首一人看到岳欣然,大喜过望地奔过来:“司州大人!都护府急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