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最外围的护卫,若有驿使抵达,必是要由他们先让开通路,再层层通传进去,不可能不知道。
陆膺很清楚地知道,景耀帝在亭州失踪后,安国公曾向魏京传讯,报备景耀帝被北狄掳走之事……算算时日……没有道理,大梁的战报抵达,先前的回讯却未抵达。
安国公的神情、驿站起火、再回想景耀帝今夜的字字句句……陆膺立时汗湿重衫,他面上只是淡定吩咐道:“这段时日讯报要紧,都小心在意些。”
黄云龙知晓这位陆都护是天子近臣,这般叮嘱必有缘故,他立时肃然应是,陆膺还抽空检查了一番了防卫,随口指点了几句,仿佛真是顺道巡查了圣驾外围的防护。
陆膺这般心有惕惕回到府中时,却见院中一角,灯光暖然,他是不是可以以为,有人未歇,在等他归来?
第104章 愿与并肩
陆膺推门而入, 却只有一盏烛火映着空荡荡的桌案,他的心顿时失速, 他立时掉头朝外奔去, 却听一个声音疑惑地道:“陆膺?”
陆膺脚步一顿,定睛看着岳欣然捏着一本册子自厢房中走到案前, 他的胸腔中兀自未能停歇震荡,岳欣然看着他的神情,蹙眉问道:“难道皇帝陛下没有答应你?”
这不应该, 封书海本就是亭州州牧,设立镇北都护府后,由他任司州岂非是天经地义,难道又横生枝节?
陆膺定定看着她,这一夜起伏涌上心头, 最后却定格在与景耀帝那一番对答, 与魏京那头景耀帝可能遇到之事。帝王之尊, 恩爱结缘也会遭遇欺叛,却只能湮灭一切欺叛痕迹,回到魏京甚至还要粉饰太平……这其中孤寂凄凉之处, 竟是无人可诉,只借与他共饮宣泄遮掩, 何其悲凉, 恐怕终其一生皆是如此……他陆膺难道也要陷入那样的境地吗?
又或是先前心中揣测,任她就此离去,天大地大再无相见之日, 他陆膺甘心?
随即陆膺深吸一口气,他杀气腾腾走到岳欣然面前,将她抵在桌案之前,垂首冷冷看她诧异的面容:“岳欣然,如你所愿。”
然后陆膺就着这将她抵在桌案前的姿势,伸手到她身后,取过那张和离书撕得粉碎,岳欣然无奈,下一瞬间,陆膺却拉过纸笔,刷刷一书而就,然后他将这墨迹未干的纸页举到岳欣然面前,上面赫然写着:“……勿究妇德,去留随意。陆膺”
岳欣然一怔,她看向陆膺,只见他咬牙切齿道:“就算要寻姘头,也只能找我,若你敢寻别人……”他目光中寒光闪动,一字一句道:“你听清楚了!我必将之碎尸万段!”
勿究妇德……便是不以世俗寻常礼法约束,去留随意,却是给了岳欣然随时可以离去的自由。
在这个时代,这样一纸书契定义的关系,自由洒脱,全无羁绊……大抵也只有姘头可以形容了。
陆膺面容冷峻,杀意凛冽,足以震慑草原无数好汉。
却见岳欣然垂下头去,双肩颤抖,陆膺一怔,连忙扶她肩头,他并非有意恫吓,却见她抬起头,笑得前合后偃,陆膺登时恼怒,岳欣然却伸臂环住他,踮起脚尖,轻柔双唇印在他的唇上,最消难受美人恩,一腔怒火就此东流。
半晌,岳欣然才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轻轻笑道:“陆膺……“她低低笑叹了一声:“哎……我很欢喜。”
陆膺消了怒气,听闻此言,纵使曾掌千军万马,却不免此时胸中郁气:“给我陆膺做妻子,就叫你这般委屈吗?”
宁可离开也不肯与他为妻,只做姘头却这般欢喜……陆膺从来没有见到她这样喜形于色,从来没有。
却听岳欣然低声道:“陆膺,你希望我以妻子身份待你,还是希望岳欣然爱你?”
陆膺再次怔愣,她一双清澈眼眸凝视着他,里面盈满星辰,仿佛什么期盼欲出。
岳欣然微微一笑,也许在这个时代,能遇到陆膺,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她认真看着陆膺道:“你看,你们男子可以筹谋庙堂,征战沙场,三从四德已经注定,妻为夫纲,她会为你们打理后宅,为你们生儿育女……这是世情规定,却真的是她心中所愿吗?”
岳欣然放弃一贯的教养礼仪,索性向后坐在桌案上,她与陆膺眼眸平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至少,我不愿。陆膺,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会为你打理后宅,我也不会为你生儿育女。
甚至,若是你哪日对不住我了,我都会抽身离去,绝不留恋。你若哪一日另有归属,只需告诉我一声,我会与你从容别离,绝无阻拦。”
陆膺浓眉一轩,怒意再起,岳欣然却伸指点在他的唇上,眉目熠熠,宛然生辉:“可是,现下这个约定还生效之时,我与你相伴,我就是岳欣然,我会尽我所能,去知道你在想什么,去理解你的一切,去分担你的一切,不会因为任何外力弃你而去,生老病死也不能将我们分离,这份感情只在你和我之间,与你的身份高低无关,与贫穷富贵无关,只与你和我两个人有关,与夫为妻纲的伦常要求无关,与妻子必须爱护丈夫的责任无关,只是因为你,只因为你是陆膺……这就是我岳欣然爱你的方式。”
陆膺听得再次怔愣,胸膛仿佛有什么炽烈至极的东西汹涌澎湃,它那样热烈,灼痛他的胸膛,它那样激动,冲击着他的心扉,他想不顾一切放声呐喊,又怕惊动胸膛中的炽烈,再也无法控制。
陆膺呆在原地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刹,然后,他伸臂将岳欣然紧紧、紧紧地揽在怀里,久久、久久不肯松开,原来,这才是你想要的。
你不肯受缚于妻子的身份,却肯爱陆膺,不论我是马贼,是镇北都护,还是别的什么身份,岳欣然肯爱陆膺,却只愿以岳欣然自己的方式。
要么接受它,要么一无所有,这就是岳欣然给出的选择。
她捧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稀世珍宝,不顾他不知珍宝价值无从评估,却要他立马做一个决断,陆膺恨恨地道:“反正你终能叫我束手无策!”
岳欣然仰头大笑,她笑得那样张扬肆意,绽放出来的夺目光彩令陆膺有些目眩神迷,叫他也情不自禁浮现笑容。
陆膺低头看她,忽然明悟,原来我的回应竟令你这般欢喜,欢喜得像个孩子。
陆膺抱着她倚在桌案上,一时间,二人四目相望,谁也没有说话,却只觉屋内暖光融融,春华烂漫,直到陆膺看到她留在桌上的镇北策,上面一个大大的“封”字,还画了个圈。
陆膺轻哼一声:“若是我今天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把我丢给封大人了。”
岳欣然此时心情很好,她眉眼弯弯地笑道:“封大人乃辅弼良臣,有他相助,你经略亭州必会事半功倍。”
岳·姘头·欣然很懂得避重就轻的道理 ,她完全没有回答陆膺那点疑问,反倒是表露出自己处处着想。
陆膺却是冷静下来,同岳欣然将这次古怪的面圣情形一一道来,这世上,能叫他倾吐这番御前隐秘的,也只有眼前这人了。
想起这件事,陆膺眉宇间都不禁泛起忧色,冲淡了心中情思甜蜜,他低声道:“魏京怕是会有不妥。”
景耀帝母族显贵,太后、皇后皆出一门,且文有杜尚书,武有安国公,前前朝虽也有外戚之患,可先时有成国公压制,后来成国公不在,景耀帝却已经成长起来,年富力强,便也未显得如何。
但偏偏这一次北巡,景耀帝险失北狄之手,安国公将消息传到魏京,谁也不知道那头到底传回的是什么消息……几场大火之后,恐怕只有魏京那几位与景耀帝本人才知其中内容。
从景耀帝今夜表现来看,可以推知那边的消息必定不甚周全,岳欣然低声道:“杜氏怕有风波将起。”
然后,她顿了顿道:“封大人必是要回京了,他向来期盼修身治国平天下,如今能报效君王……也算夙愿得偿,只是,还是希望他能顾惜自己,此番魏京……必是风急云恶。”
景耀帝如今面临大梁之战,明面上,必须也只能粉饰太平,团结向外。
但背地里,景耀室却将封书海这样无党无族而尽忠王事的孤君留在身边,与杜氏龃龉之深,已可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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