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都官收了颜料,神情却是凝重:“小陆夫人,此事恐怕不妙。”
岳欣然也是面色沉重,她因为想相助封书海,来之前亦曾仔细研究过亭州的堪舆图,自然知道,他们这一行竟是一路再向北而行,恐怕要不了两日,就要到亭州边界,而且,更重要的是,亭州如今乃是战地,哪怕仍然在亭州地界,越往北,遭遇接应的狄军的可能性就越大。
到得此时,岳欣然细细推演对方的谋划,也不由觉得真是步步谋划、胆大心细,收买治工从事,不,或许这治工从事早就成为了北狄的间子,这群北狄人借着参与修建祭台,从十里铺挖地道打通两边。
安国公数度亲自查探祭台都未看出什么异常……因为真正的异常根本不是祭台,而是祭台下的地道。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祭台本身,反而忽略祭台之下。
祭台要动什么手脚完全可以等到阅兵开始之前,在此之前的所有检视自然都看不出任何异常。
景耀帝登台之际,他们利用祭台的手脚将景耀帝从地道运出来,也许还用了一些遮掩,拖延了安国公那头。
如果不是岳欣然为了“以工代赈”要去调查做工百姓的情形,误打误撞发现治工从事消失之事,恐怕安国公反应过来之时,这伙北狄人已经带着景耀帝消失在了亭州。
届时北狄大军压境,宣布景耀帝在他们手中,甚或是将景耀帝推到阵前,那些将领该如何应对?
怎么应对都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再者,景耀帝被北狄掳走,偌大一个大魏,登时便会群龙无首,他正当壮年,儿子都还年幼,他的兄弟们可年纪不小了,届时一个不好,外有北狄压境,内有诸王夺嫡,整个大魏便是分崩离析的下场。
岳欣然脑海中的思虑只是一瞬间,黄都官却忧心忡忡道:“我看这情形,他们今夜……怕是要歇息在肃水之畔。”
肃水顺流而下,便是沙河,一旦到了沙河,那对方真是虎入山林,再难追上。
黄都官忐忑难安:“他们人数不少……就算追上了,咱们未必能将陛下安然夺回。”
如果一个不慎致使陛下有个万一,那更是百死莫赎的滔天大罪。
岳欣然略微一思虑道:“陛下被劫,纵使安国公等一众大臣先时不知,但我等已然派人通禀,安国公只需派人查看那地道与十里铺便可知端底,届时定会有大军来援,黄都官,我等只需在肃水之畔略微一阻北狄间子,令他们一时不得顺流而下即可。”
闻言黄都官登时松了一口气:“小陆夫人所说极是,追上贼人我们见机行事阻上一阻吧!”
他也正是这么想的,但此事重大,黄都官有些不敢拿主意,由岳欣然说出来真是再好不过。
然而,傍晚时分,当他们擦黑抵达肃水之畔时,不论是岳欣然,还是黄都官,俱是有些吃惊。
岳欣然忍不住问道:“此处是何城池?”
岳欣然先前为助封书海执掌亭州可是仔细研读过亭州堪舆图的,如果她所记不差,这一段肃水上下游并没有任何城池的记载和标记,可眼前灯火连天映江水,璀璨辉煌处竟犹在亭州城之上!
一个捕快忍不住道:“大人……此处会不会是……”
黄都官和一众捕快闻言登时面色凝重的朝江上的连天灯火看去,而后他们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才仿佛确认般的点头。
岳欣然更是疑惑不解。
好半晌,黄都官才一脸凝重地解释道:“小陆夫人,此处乃是流离城。”
岳欣然愕然:“流离城?”
这是什么城市?莫说肃水上下游,岳欣然将整个亭州的所有城池名字回忆了一番,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城池!
黄都官苦笑道:“小陆夫人,并非每一个城池都会记录在堪舆图上的……”
岳欣然简直是觉得太奇怪了,她仔细回忆堪舆图:“就算此地靠近北狄地界,可也在大魏管辖之下……这样大一座城池不在堪舆图上……那要如何去管?”
黄都官面色尴尬难言。
岳欣然反应过来:“此城不在官府管辖之下?”
大魏国土之上,竟然有一座不在官府管辖之下,还有比这更怪的咄咄怪事吗?!
一个捕快连忙解释道:“夫人,实是这流离城太过神出鬼没,”说到后来,这捕快也是极度无奈:“……不是我们办差不利不去管,实是无法管。”
神出鬼没?!
这个词形容一个人还可,形容一个城城池……不觉得太毛骨悚然了吗?
岳欣然很快就知道了黄都官是什么意思……看着眼前这座随肃水波涛汹涌而起伏不定、绵延肃水上下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巨大城池,岳欣然亦有一种难言的震撼与诡异交织之感。
——这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巨大城池,难怪要叫“流离城”,难怪会说它“神出鬼没”。
没有城门,没有城守,更没有人会来查验你的入城文书……这里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繁华如织:
有满头辫发插羽饰金的吐谷浑人当街叫卖骏马刀枪食盐米粮,几乎所有朝廷管制不许买卖之物俱可用银钱换到,只要你出得起价儿;
有蒙面佩刀满身凶戾之辈抱臂立,脚边只有一块“十斤一头”的木牌——十斤黄金便可买一颗头颅,这是流离城买凶杀人的市价;
有尖帽胡服、踩着桌案才能露出头来的侏儒人,竟倒出一桌在灯火下璀璨迷人的宝石,然后摇开了骰子,只赌不卖,引来无数下注与吆喝……
眼前这四战之地却出现如此别样的奇诡繁华,只叫人怀疑是否志怪神异故事中的海市蜃楼。
忽然,黄都官神情一凛,下一瞬间,他已经转过身去,装作在查看一把刀具的模样,顺手将一截衣襟撕下蒙在面上,其余捕快们早四散开去寻找线索,岳欣然与秦大见状,知是有异,立时依样画瓢,遮住面孔。
黄都官低声道:“我方才看到蒋亦华那杀才了!”
那个潜逃的治工从事?!
那样狡猾又贪得无厌的家伙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真是半点也不奇怪,流离城朝廷无法管辖,自然也不会有办法来此处追查于他……
岳欣然眉宇一冷,跟着黄都官一边移动一边道:“那些贼人逃到此处,偏偏他也在此?怕是事情没有这般凑巧。”
二人对视一眼,一个老于查案,一个心明眼亮,登时有了判断。
而那治工从事蒋亦华的身影却是消失在整个流离城耸立最高、灯火最炽的一处——隐约的喝彩乐曲声流泄而出,赫然是整个流离城唯一一家青楼楚馆,琵琶楼。
四散打探消息的捕快们很快也带回了消息:傍晚时分,一群驾着马车、东南而来的悍勇匪徒也是进了琵琶楼,再也没出来。
整个流离城,所有人都知道,若想在包含肃水等支流的沙河上下游弋无踪,最好的工具就是流离城所产的“琵琶”:不用之时收起来,不过一件衣物大小,可贴身收藏谁也不会发觉;吹气即鼓,却能做到日漂千里丝毫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