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支部队,要说装备之精良,当然首推左卫军,毕竟是天子近卫,所有将士皆是良家子,甚至将校中多为世家子弟,不论是军士素质,还是一身装备,其军容之盛,平常军队难以望其项背;
可要说气势之锐,却要看安国公所率中军,人数最多,有十余万人,且南征北战,经验丰富,见过血杀过敌,所有装备又由大魏朝廷统一采制,不似禁军还要考虑什么形象门面,中军身上,皆是杀人之物,换个说法,就是如果只看中军的马儿,虽然不若左卫军中那般神骏,可是那种战马的淡定,绝非膘肥身健能够弥补。
统属最驳杂的,便是当地世家豪强的族兵,十来个世族,各有各的旗帜与打扮,军阵大小与军容强弱也是相差各异。实也难怪,原本这些族兵不过是当地豪强世家的部曲,因为北狄入侵三载,亭州特许他们为自保而仓促成兵,因为世族底蕴、财力相差悬殊,有没有储备相应的将领、能不能自部曲中选拔出健卒、有没有钱财供应军备……这些条件堆出来就是族兵最后的综合素质。
至于精神面貌最是萎靡的,便是亭州戍军,实在也怪不得他们,被北狄来来回回反复蹂躏的最多也是他们。身为边卒,遇上战事实是最惨之事,按照大魏律,如无战事,边卒乃是两年一轮,两年一到便该回家与亲人团圆,但因为北狄这场战事绵延,不得不一直在此。而且边卒的待遇如何能与中军相提并论,爷不疼娘不爱,口粮军备缺斤少两不是时有发生,而是曰曰都有。北狄打来打去,别的军队来来去去,就只有他们,反正必得在原地扛着。
而这一次阅兵的顺序,却是反过来,亭州戍军最先、世族族兵其次,中军再次,最后是左卫军。
说实话,宋远恒早就知道亭州戍军的情形,故而下令他们不必上马演练,以步卒军阵上就行,可是看到他们居然连像样的甲胄都拼不整齐,那补丁一般辣眼的阵容……先时这些老兵油子绝未向他报备!
宋远恒心中难掩恚怒,他当然知道那些老兵油子的想法,无非就是觉得会哭的娃娃有奶吃,想在陛下面前哭哭穷,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情形!一时间,宋远恒已经动了杀意。
有个亭州戍军在打斗中一个不慎,居然还掉落了手中长戈,他引得世族军阵中发出轰然大笑,宋远恒压下心中怒意,不动声色向景耀帝看去,却见陛下面上一片平静,瞧不出半分喜怒,便收回了视线,只专心观看接下来一家家世族族兵的登场,不时向景耀帝介绍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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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欣然出门,围观了一阵景耀帝的随卫,就按照那位治工从事几日前交待的地点,到了城北这处工棚。
阅兵的瓮城也在北郊,故而,这工棚离得并不算远。
可是,岳欣然抵达之时,却只远远听到一阵嘈杂与怒骂:“你们这些狗官!说话不算话!”“快把粮交出来!”
然后是一个妇人呜呜的哭声:“俺们家里老娘和几个娃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求求老爷们行行好吧,你们先时说好的呜呜呜呜……”
岳欣然看到这处治工从事选定的工事安排地点被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再一听那些哭嚷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她这一次从益州奔到亭州,因为是随那位吕中官一道,她本来就算是编外人员,叫那位吕中官通融已是不易,故而,她身边也没有带多余的人手,这次,还是封书海见亭州治安不好,指了一对州牧府的衙役兄弟随身护卫。
岳欣然便向其中一个:“秦大,你去打听一二,发生了何事?”
亭州口音与魏京、益州俱有差别,故岳欣然一时不便上前,秦大很快来回话,他神情间也颇是吃惊:“蒋治工这几日未给这些做工的百姓发米粮,他原先推托说是阅兵未结束,上面不肯给米粮,要到今日阅兵,上头高兴才肯给,今日这些百姓早早就来守候,结果发现只有几个小吏在,蒋治工人却不见了,那些小吏都说不清楚。”
岳欣然想到今日所见的红缨银甲、圣驾黄纛,心头不由一跳,竟……这样凑巧吗?
她立时沉声道:“秦大,你身上带有州府衙役之令,迅速去寻黄都官,越快越好,务必要黄都官带人赶来!”
她紧紧盯着秦大的眼睛:“记住!给黄都官说清楚,我不管他现在在忙什么,立时给我过来,”她语声一轻:“你告诉他,耽误片刻,都可能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眼前不过是一个小娘子,虽说跟着忙碌州牧府中那些事看起来十分厉害,可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娘子。
但这一刻,不知是否她的气势太过凌厉,又或是她的叮嘱太过骇人,秦大竟觉得心脏怦怦直跳,立时点头,撒开脚丫子就跑。
岳欣然朝身边另一个随从吩咐道:“秦二,你立时跑到蒋治工府上,就说州牧大人让他过来,”岳欣然语声冰冷:“不管对方是如何回复你的,你都立即过来回话,听清楚了吗?”
秦二立时点头,奉令而去。
黄都官离得不远,他衣冠不整、气急败坏地赶来时,先看到那些将工棚围起来的百姓,先是气不打一处来吼道:“将这些刁民给我抓起来!”
然后,他再看到了大步而来的岳欣然,不免便是一声尖刻的冷笑:“小陆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好大的气魄,若是别人不知,还以为亭州官衙是你家开的呐!”
秦大面色紧张地跟在黄都官身后,看到黄都官这般气势汹汹,他是方才带话之人,不免心中忐忑,却见那位小陆夫人神情不变,直如不闻般向黄都官一礼:“黄都官,待我审完,您便可知我是否危言耸听。”
岳欣然这番反应反而令黄都官心中不确定起来,难道真是有什么大事?否则一个小娘,怎么敢这般托大?
他冷哼一声,那便审吧,他倒要看看,这小娘能问出什么来。
都不必如何询问,这些苦命的百姓便将苦水一一倒来,如秦大先前打听的一致,数日前,那位治工从事便寻了借口不肯给百姓发粮,一旁小吏也是苦着脸连连辩解:“这都是治工大人的吩咐啊!我等如何知晓!”
黄都官亦听得满心疑窦,这蒋亦华搞什么鬼!封书海新官上任,听闻又是官声不错的那种清官,蒋亦华再贪婪,也不至于这么蠢吧!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者,就是要贪,也要把面儿上抹均了,似蒋亦华这样的老手,黄都官不信他会把贪墨之事干得这么糙,简直枉负他蒋亦华的“美名”。
岳欣然却看着这些怒目而视的百姓,冷静问道:“各位父老乡亲,我身旁这位乃是执掌一州刑狱的黄都官,他为人最为方正不阿,方才拿下诸位,黄都官也只是想向诸位了解事情端的,绝没有治罪的意思,诸位做工还有什么不平之事,只管报来。”
被打着旗号、“方正不阿”了一把的黄都官:……
却见一个面黄饥瘦的妇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声泣血:“俺家中还有三个幼儿、一个老母需要奉养,当初蒋老爷答应了俺,只要俺好好打木料,定会给俺米粮,俺家那三个小的、一个老的……真是不成了啊呜呜呜呜……”
岳欣然见她十指鲜血淋漓,尽是伤口,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这是一个把家人全部生存都压在了这个工事上的可怜女子,心中一叹,将秦大招来低声吩咐道:“你,按着这些人口粮,去粮店买些米粮回来。”
说着,她从怀中递了一个钱袋给秦大,秦大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再次奔出去。
那些跪着的百姓不知道她的安排,听闻那女子的哭声,个个亦是通红着眼眶:“婉娘家这般凄凉,可恨那狗官……定是将俺们的米粮昧下给了那帮贼人!”
岳欣然猛然皱眉,黄都官执掌司狱,闻言立时上前厉声追问道:“贼人?!”
做工的百姓一抹眼眶道:“和咱们做工的,就是有几个家伙,镇日里鬼鬼祟祟,我等向蒋治工禀报了,蒋治工只说叫我等管好自己的嘴巴,莫要无事生非,否则他要扣咱们的米粮。”
“就是!那些家伙与咱们一道领着朝廷的米粮,做活的时候一个不见,成天偷偷摸摸的,不是贼人是什么!”
听到此处,黄都官心中已经疑云大起,这蒋亦华到底是在做什么!
便在此时,秦二气喘吁吁地来回话:“小陆夫人!那蒋府、蒋府,没人了!除了一个看门的老苍头,人去楼空,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岳欣然与黄都官皆是猛然面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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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中天,那些世族豪强,尤其是杨李等当地著姓,原本演练结束之后,自觉将大魏戍军远远甩在身后,心中何等骄傲,可待见识安国公亲率中军而出。
军旗一出,近十万人整整齐齐一分为二,五万人一组方阵,各自在阵旗指挥下,整齐划一地变幻军阵,演练出长蛇阵、雁翅阵等多个攻防阵容。
紧接着,两个方阵收拢,两边军旗忽然同步,同时一声呼喝,两军冲锋,竟是真的模拟起敌我双方的对攻来,一攻一守,一守一攻,阵型变幻之速,直令人目不暇接……这可是数万人的大军,竟能做到这般如臂使指,不知不觉间,亭州世族心中一点点收起原本的骄横,升起对朝廷大军的敬畏。
最后一轮对阵之后,令人血脉贲张的密集鼓点忽然响起,两个方阵再次整齐裂开,红缨银甲、白马飒沓,天上的烈日映在这样的银甲白马之上,直令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下马,齐射,箭雨中上马冲锋,挥动长矛,拔刀近战……这一支禁军向所有人展现了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全能军旅,将整个阅兵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便在此时,银甲铁骑拥着一骑越众而出,围观的将士一怔,待看清那神骏身上的明黄披挂之后,才发出雷鸣般的欢呼:“陛下!”“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景耀帝在马上疾驰间挥手致意,他纵马直到祭台之前,才下得马来,在再一闪的山呼海啸中登上高高的祭台,此乃是校阅的最后一个环节——勉励将士,祭告天地,誓破北狄!
看着底下千千万万双期盼热烈的眼神,景耀帝胸中陡生豪情,未至亭州之时,对于北狄的胶着战局,朝堂诸公言论纷纷,甚至还有劝和的,可亲至此地,将封书海这样的耿介之官放在州牧之上,有安国公这样的强将将眼前所有将卒捏成一团,战胜北狄……景耀帝心中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定自信,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