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中官笑得和气:“圣上朱批只命封大人立往亭州,并未说不让封大人带上幕僚谋主,路上不耽误行程就行,封大人太过小心了。”
这一番回答亦是巧妙,“幕僚谋主”四字,便算是给了岳欣然明面上的身份,至于,回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这位吕中官亦可给出另外的解释为自己开解,这些宫廷斗争中生存下来的人,不知多么滑溜。
可他肯同意令岳欣然前往,亦足令岳欣然对大魏宦官印象改观了。
吕中官身份不同,他既然开口这般说了,岳欣然不能再推拒,否则封书海一力在吕中官面前做保成什么了。
岳欣然向二人深深一礼,此事就此定了下来。
封书海将政事悉付心腹,翌日便出发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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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州之地,在大魏帝国疆域的正北方,他们一行,风雨兼程都是太过轻飘飘的形容,骑在马上一路奔波,一天下来四五个时辰,真是连骨头都要散架,疲惫之下控马还绝不能失神,否则一个不小心便是坠马而亡的惨事。
即使如此,他们一路亦是在驿馆歇息,换马不换人,马跑坏了不少匹,人也累得够呛,没什么心思再多交谈。
岳欣然平素锻炼到位亦觉有些吃不消,不由担心封书海与吴敬苍能否坚持得下来,可连吕中官这天使的尊贵身份都轻骑狂奔,余人更无甚好说。
岳欣然倒是对这位办差办到连命都能豁出去的宦官刮目相看。
途经汉中、雍州,而终于抵达亭州之地时,肉眼都能看得出来此地与大魏其他领土的分别,饱受战争蹂躏的土地,似乎连田地都荒芜得杂草丛生,道旁不时可见森然人骨,进入此地,正当春耕之时,一路竟没有看到几个耕作的百姓,除了驿馆外,也没有几处完好的建筑,不得不叫人心头沉重。
亭州城更是触目惊心,州城所在,连城墙都没有几块砖瓦剩下,裸露的墙基之下,终于可以看到此地的百姓——面黄饥瘦根本不足以形容,几乎个个都是松垮的一层皮包着一具骷髅,呆滞的眼神在看到他们一行人之后,猛然放出精光,然后便如一群活动的骷髅般飞快奔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老爷!赏口吃的!”
“小娘子,给口吃的!”
“这个小的,给你换口粮!”
吕中官身周的护卫身形剽悍,将刀拔出一截,怒吼道:“上前者斩!”
封书海心下不忍,看了一下吕中官,轻声问道:“吕中官,亭州城中不曾赈灾吗?”
去岁坚壁清野,百姓太惨。
吕中官苦笑着叹道:“太多啦。”然后他深深看一眼封书海:“封大人,朝廷亦是不易。”
封书海默然,可他攥着缰绳的手却泛着青筋,他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不若省下心思,想好对策。
吕中官那些护卫驱散流民之后,隐身的城卫呼啦一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个个点头哈腰:“几位大人是自何处来?”
吴敬苍没好气地道:“我等自益州来,可要看通关文书?”
城卫嘀咕:“益州?几位大人,是要往哪个衙门,还是哪路军中?”
看到岳欣然犹在注目那些流民,有城卫便嘿嘿一笑:“小娘子可莫要看他们要死不活的样子,若是你们方才不是当机立断亮了刀,怕是你们连皮肉都剩不下来。嘶,前边儿几个良户便是这般消失的,家人来连骨头都找不着呢。”
这样森然邪恶之事,在这城卫口中,信口就来,可其余的城卫却神情平常,没有浮夸说谎之色,更像是司空见惯随口说起,加倍令人不寒而栗。
城卫校尉眼神在他们这群人身上打转:“诸位大人既是远道而来,亭州城如今乱得紧,我们自当护送一二,只是亭州去岁没了收成,弟兄们也是家中艰难……”
这番话说出来,未尝没有要敲些银钱的意味。
吕中官的护卫冷哼一声,直接亮了一面牙牌,城卫校尉立时面色一变,城卫们迅速后退:“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请!”
吕中官并不多言,径自纵马而入。
亭州城中不出意外,亦是一派凋敝景象,自有护卫问明了方向,吕中官一拱手道:“咱家先去复命,封大人一路辛苦,好生歇息,等候咱家的消息吧。”
封书海与他客气一礼,两边就此分开。
他们在亭州城中歇息之处乃是一个由客栈临时改成的官署。
简单洗漱一番,用饭之时,封书海一行难得在大堂聚了一桌,桌上的食物自然不能同益州相比,却也一路上少有的热汤热菜。只是众人却都没有什么胃口,实是一路太过疲惫,而亭州的情形,纵然心中早有准备,却也叫人心生冷意,疲敝至此,岳欣然所提议的那个经略一地的方案,真的行得通吗?
岳欣然却还是一副平素的淡定神色,不怎么挑食地开始吃了起来,封书海见状,不由失笑:“到底是年轻人,好胃口。”
然后他向左右笑道:“吃吧,赶路大家都辛苦了,今日好生休息。”
岳欣然用罢饭,按一贯的习惯,是不会立时休息的,只向封书海与吴敬苍道了一声,知道城中治安不好,便也没有走远,只在客栈外边的街道上溜达消食。
这条街巷以前怕是亭州极为繁华的所在,脚下的青石板踩得锃亮,不知曾有多少热闹的集市在此举行,两旁的店铺招子依稀可见旧日营生,只是如今,连店铺的门缝间都生出了一两根杂草无人打扫。
岳欣然正自思索间,忽然一个高大的男子拦在她身前,目光如电:“我家主人有请。”
岳欣然脚步一顿,颔首道:“有劳带路。”
男子当前而行,全然不怕岳欣然不跟上来似的。
此时暮色四合,明明是繁华城镇,却只在街巷深处晃动些影子,远远竟辨不清是人影还是鬼影,野猫传来一两声凄厉的叫声,又随即消失,十分渗人。
岳欣然前方那高大男子的步幅仿佛精准测量过的一般,一步不差。
直到来到一处院落,无数笔直站立的男子朝二人投来锋利如刀的视线,看到先前那男子出示腰牌,那些人才收回了视线,如芒在背的感觉才隐约消散。
踏进院落之时,便未再见方才的护卫。
这处院落倒是一扫岳欣然对亭州的印象,有山有水,草木森森,花开芬芳,流水潺潺,颇有春天气息,这还是岳欣然第一次在这块地界感觉到生机。
随着男子领路,隐约的丝竹之声传来,岳欣然走近靠前,才发现那流水竟在这院落内汇聚成湖,湖面还建了亭榭,亭榭之上,灯火辉煌,七八个妙龄女郎怀抱丝竹,身披彩纱,且舞且弹,不论音乐,还是舞姿,俱是岳欣然在这时代少见的精妙绝伦,彩纱翻飞与周遭绿林交相辉映,竟在这暮色流灯中,映出一片歌舞升平,几乎叫岳欣然以为又回到了益州迎春楼了。
一曲弹罢,女郎们齐齐一礼,柔软的腰肢不盈一握,这样轻轻一折,不知折煞多少人的心,岳欣然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隔着亭榭竟巧妙地布置了宴厅,席间高低错落坐了十来人,封书海竟然亦在其中,与中央一个年长、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坐在中央。而岳欣然身前,那个领路的高大男子早已经不见。
封书海远远看到她来,面色微微一变,竟未招呼她。
倒是他身旁,瞧着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微微一笑:“这就是陆家的六媳?不是外人,过来相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