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2 / 2)

明明是这样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可却诡异地带着一种刺骨冰寒的气质——那双眼睛犹如一潭死水,看不到丝毫波动, 岳欣然毫不怀疑,如若再遇到扼喉关那情形,此人亦会毫不犹豫咬碎牙间毒药而死,不是什么畏惧,不是什么逃避, 在那双眼睛上, 岳欣然清楚地看到了那样做的答案, 只因为,即使在他自己看来,他确实就是一件工具, 最大的价值在供主人驱使,不趁手之时, 当时要按主人的意愿去自我销毁。

原来, 这就是死士。

对方死水般的眼睛正正对上岳欣然,比了一个“楼下请”的手势,再次强调:“我家主人向你问好。”

这一局, 那块在丰岭道上从天而降的巨石终于浮起来了么?

岳欣然微不可察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迈步前行,朝楼下而去。

原本宾客盈楼的茶室三楼,竟空无一人,案桌胡椅却收拾得整整齐齐,不见一点凌乱,若不是那隐约传来的喧闹,几乎叫人怀疑先前这一层的人满为患只是一场梦境幻觉。

岳欣然脚下一顿,即使隔着木屐,她也能感觉到脚下的鲜明质感,入目是一张先前并不存在的巨大皮毛,洁白丰盈,蒙蒙生辉,不知由多少白狐裘拼接而成,直直铺到临窗一处高大纱幔处,风中传来若有似无的香气。

四个身段玲珑、衣衫轻薄的少女盈盈而出,将轻纱拉开,向岳欣然一礼,无论娇妍面容、窈窕身段还有行礼的角度幅度竟都一模一样,竟像四尊一模一样的美人雕塑一般。

先前那死士却已经不见踪迹,眼前忽然多出来的一切,虽是狐裘软帐,轻盈如画,竟蓦然都笼上一种阴森之感。

一声轻脆的喀拉声响起,岳欣然大步而前,帐幔之内,香炉吐烟、脂玉锦榻,触目之处,无一不是当世奇奢,这诸多稀璀璨的世珍宝簇拥之中,那一张微微侧过来的俊美面孔,却令周遭一切仿佛刹那间黯然无光。

他的肤色若与身上的雪裘一体,衬得鸦发淡唇分外注目,一双茶色的眼睛转过来看你之时,竟仿佛看到阳光下的无暇琉璃,折射出剔透清澈的光芒,叫人移不开眼。

有这样璀璨的一双眼睛,他的声音却低而轻:“小师妹,你向来可好?”

岳欣然神情自若,在棋案另一头坐下,视线一扫那局珍珑:“阁下弈棋,益州为枰,却叫我等为棋子……如何言好?”

从头到尾,不论是这豪奢的陈设,对方夺目的容貌,还是那声出人意料的“小师妹”,竟都没叫她心神有半分转移。

她视线更是直直对上那双琉璃异眸,淡淡一笑:“更何况,你知我知,家父绝没有你这样的弟子,就不必攀什么亲近了吧。”

她不相信对方不知道。

这番话,真是未留丝毫情面,幔旁立着如美人雕塑般的四个少女,听到岳欣然的话,此时皆是不由自主轻轻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微微发颤,眼含畏惧,倒像是真的活过来了一般。

被这般却了面子,这俊美公子忽然哈哈大笑,四个少女却仿佛恐惧到了极致,骇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竟连头也不敢抬起,他却笑着一拍棋枰:“有趣!岳峻居然有你这样的女儿!有趣!不枉我亲至益州!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他那双琉璃瞳眸中仿佛淬火之后光芒愈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岳欣然,那目光不是在看一个人的情绪,倒像仿佛在看一件稀世奇珍。

岳欣然的情绪却平静如故,她冷不丁地问道:“北狄需要茶砖,你是如何知道的?”

到得现在,岳欣然已经完全可以确认,眼前此人正是因为北狄需要茶砖之事,才会将整个益州搅得天翻地覆,令陆府挟裹在漩涡中央。他甚至都不必亲自动手,只需要一句话,三江世族自会为他搅风搅雨……

他兴致勃勃的盯着岳欣然:“这样看来,那商人是你救回去的了?让我想想,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老匹夫是哪一个站在你身后……”

岳欣然不过一个提问,竟被他猜到了王登被救之事:“霍勇?不,定然不是他,只消知道里面有北狄,有我在,他人老成奸,绝不肯沾手的,还有谁,冯夔?不,也不是他,那老家伙近来要死不活,不会有能耐插手,沈石担?不,沈石担没这个胆子……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大魏一个又一个名将的名字在他口中滑过,盯着岳欣然的眼睛炽烈得仿佛要烧起来。

岳欣然此时亦心绪电转,到底是什么缘故,阿孛都日之人用了什么手段,竟叫对方一个劲儿往大魏军中之人去想?

可她面上神情不变,端坐如故,甚至伸手掂起了一枚黑子。

岳欣然视线与对方一触,不过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令他止了推测的兴奋话头,一双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其中炽烈的兴趣盎然刹那冰沉为万丈寒渊。

方才,他所落正是白子。

岳欣然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喀喀喀之声,却是那四个婢女情不自禁骇得牙关打战。

公子漫不经心拂了拂袖,好像要拂掉袖上一粒尘埃般,那喀喀喀之声登时一寂,四个惊骇到连呼吸声都僵住的少女身后,帐幔中出现几条若隐若现的人影。

岳欣然却把玩着那枚棋子,不紧不慢地玩味笑道:“你去岁应该就知道茶砖之事,却直到今年王登出去兜售才查到了益州……呵,你肯训练死士,却不肯教导婢女……”

说着,岳欣然手中棋子气定神闲地落到了棋枰上。

喀拉轻响,对面的公子眼睛同时一眯,窗外的春风如沐,却叫人无端觉得极危险的锋芒贴着肌肤擦过。

然后,不知收到了什么信号,帐幔中的死士不再有动静,伏地的四个婢女不敢丝毫动弹,宛若四座趴地的尸身,室内蓦然寂静。

看着岳欣然落子之处,公子蓦然俯身一笑,宛若熠阳生光,隔着棋枰,他凑近岳欣然身前,一双琉璃瞳眸中的光芒简直要将人吞没一般:“你猜,现在封书海会做何选择?”

岳欣然微微蹙眉,转过头去,正看到靳图毅笑容晏晏地站在封书海身旁,看起来,就好像礼貌起身送封书海上台、说着什么体面的恭祝话在为封书海欢庆一般,可封书海的脚步竟然迟滞了一刹那。

岳欣然蓦然色变,冷冷盯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孔,然后,这张面孔陡然生出灿烂的笑容,好似罂粟绚然绽放,灼华迫人,极绚烂美丽却又极恶毒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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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如果圣上知道此事,会如何看待您今日之举?”

看着靳图毅露出毒牙,这一刹那,即使是自认为见识过无数宦海风波的封书海亦冷汗湿透后背。

茶砖乃益州新出之物,整个大魏只在他辖下出产,若真是无缘无故已然在北狄出现,岂非证实益州与北狄有勾连往来?再被有心人推波助澜在圣上前参他一本,通敌之罪无论如何亦难逃脱。

这一刻,已经来不及去追寻为何茶砖会在北狄出现之事,亦没有功夫再去证实此事,因为,他根本承担不起其中风险。

甚至,根本不必等到弹劾,靳图毅只需要在此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将北狄有茶砖之事道破,他封书海便极难洗脱此事的干系。

封书海神情不变:“你意欲为何?”

官场中事,终究难逃利益勾连。

若靳图毅真想要他死罪难逃,根本不必将他拦下,直接行动就是;愿将他拦下,便是对方有所图谋。

所有人远远看来,只当是这两位益州当场级别最高的官员互相恭贺着什么,一派气氛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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