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苗氏伸手轻轻抚了抚岳欣然的头发,将她揽在怀里,却忽地渐渐泪盈于睫,为岳欣然所有的周全安排,自己的亲事、甚至包括李书生的前程,更为自己下半生的命运转折,她没有说什么感谢与不舍,可她知道岳欣然全都明白。
岳欣然只玩笑道:“新嫁娘,再哭就不美啦。”
苗氏一点她额头,好半晌才轻声道:“阿岳,你这样聪慧,有时叫我高兴庆幸,又不免担忧。”
她的目光那样包容又温柔,看着岳欣然,同看着自己的孩子亦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细细分说道:“你看我这一生,孤寂二十余载,看起来时光是一样,可现在寻了一个归宿,每日有人相伴,光阴终是不同的,有人知冷热,有人共喜忧,阿岳,这是不同的。哪怕知道天地有尽人皆一死,却也再不会害怕。”
岳欣然听着,没有说话。
苗氏揽着她,仔细端凝她的眉目,神采飞扬光华内蕴,就是她生平所见魏京那些世家倾一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嫡脉公子,说是芝兰玉树,若叫苗氏看来,在这样的年纪,也是比不上她家阿岳的半分光彩。
然后,她叹气道:“阿岳,你同我说实话,那个马夫,你是怎么打算的?先前我们托人打探过了,他在西域名声响亮,不是一般的人物,此来益州,还不知有怎生目的……你早就知晓,只是想同他周旋一二吗?”
这个问题,窗外有人的耳朵高高竖了起来,他也想知道,先前他本想同阿岳好生解释的,却偏偏出了大嫂这档子事,阿岳一直忙碌到现在,他手头还有其他线索在追查,竟再没有机会独处。
阿孛都日看不到里面岳欣然的神情,只听苗氏又问:“……还是你真的瞧上了他?可这样的人,来历不明,行踪不定,西域那般遥远,怎好托付终身?”
却终于听到岳欣然开口,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我为什么一定要对谁托付终身呢?我的一生,有自己负责,不需要托付任何人。”
这句话,换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惊世骇俗,更会叫人觉得不自量力,可偏偏岳欣然说来,顺理成章,无比有说服力。
苗氏莞尔:“可那马夫算什么?你是认真的,还是一时戏耍?”
你们二人共乘一骑,游玩过那许多地方,家中可全部是知道的,如果说只是与他周旋,也未免太过投入;或若要说认真,苗氏一时竟不知,岳欣然认真起来会是何种模样,可是这般没名没份的,终不是事。哪怕到她这样的年纪,寻到良人也还是想安定下来,却不知阿岳到底是何想法。
这一次,岳欣然居然久久没有出声,很久,久到连阿孛都日都开始犹疑之时,才听到那个清越的声音坦然道:“我现在还不知道。”
苗氏再次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可岳欣然神情间若有所思,并非是在敷衍,可见她现在是真的没有拿定主意,一时间,苗氏又觉纳罕,放在旁人身上,犹豫迟疑都是正常,可在阿岳身上,多稀奇呀。
听到这样的回答,阿孛都日却在窗外倏然一笑,像是在荒滩上拾到了他人难识的珍宝。
岳欣然出来时,他大踏步迎过来,双目灿若星辰道:“阿岳,我上次说过,此心此意,天地可鉴,若你一日不曾想清楚,我便等你一日,若你一世不曾想清楚,我便等你一世。”
一旁,苗氏先是听得怔愣,后面却忍不住唾道:“呸!竟偷听我们说话!还一世呢……那岂不便宜了你这小子!”
以阿岳的性子,没有想明白就是没有想明白,却绝不会另生他意……这岂不是白白搭上她家阿岳一世,哪里来的无赖子!
阿孛都日不由转头去看苗氏,心机被识破,他却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反倒笑得坦荡:“是。”
这样的视线叫苗氏心中恍惚,总觉得似曾相识,她想好的话脱口而出:“我家六郎昔年名满魏京,文武双全,通箭术,精音律,你呢?你又想凭什么来求得我家阿岳!”
阿孛都日一怔,认真看向岳欣然:“只是那样就可以了吗?”
岳欣然:……
不,这不是她说的,也不是她提的要求。
苗氏却嗤笑道:“只是这样?百步穿杨、曲误而顾……大魏皆知,你大可以去打听打听。”
昔年宫中宴饮,因为以武立国未远,大魏贵族依旧崇尚武风,宴饮素喜开猎助兴,身着世子锦服的少年一饮而尽,随即左右开弓,连续七箭,箭箭射中百步外的杨叶,自大魏景耀帝而下人人喝彩,轰然叫好声中,少年身姿挺拔容颜如玉,却回身皱眉一指琴师:“你方才弹错了一个音。”
见识过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幕,弹琴之人纵是宫廷国手,又如何能宁神静气,弹错琴音亦属正常,可在射出那样七箭之时,竟还能分心听清琴误之处,不可谓不惊人。
那一夜的公子风华,名动魏京,连景耀帝哈哈大笑,极力称赞,百步穿杨、曲误而顾,帝都皆知。
苗氏眉宇间伤感一闪而逝,却有种微妙的自觉,就是那样的六郎还在,也未见得能打动阿岳,你呢,从哪里来的马匪头子,又凭什么站在我家阿岳身旁?
岳欣然只笑着朝苗氏摆了摆手,便上了车。
阿孛都日驾着车,在车外,只听他低沉笑着问她:“你喜欢听曲吗?”
相处时日尚短,他却大抵知道,她欣赏那些漂亮的风景,也欣赏那些漂亮的人,可这种欣赏,就如同欣赏世间所有美丽,看时欢喜,看过却不萦于怀,这欣赏,却不是喜欢。
她说自己不识音律,可他听过她哼过悦耳的曲调,亦见她排布《晴兰花开》,更在火歌节上见她听得目不转睛,哼,那个霍建安还借此诓她到逢春楼去听曲。
岳欣然一怔,然后暗自叹气:“喜欢。”
这个时代没有mp3、没有ipod,好听的音乐……是一种稀少的资源,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悲伤事实。
阿孛都日忽而问道:“方才大夫人提起陆家六郎……陆膺,你心中,又是怎么看他的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阿孛都日提起陆膺的名字时,口气竟有些局促,难怪忽然问起听曲,原来是在在意陆膺吗?
可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岳欣然坦然笑道:“如果三年前陆膺还活着,我不会选择嫁入陆府。”
公子世无双的名声赫赫,岳欣然初入魏京就听过,更何况还有那种到了益州,人死灯灭之后还会横飞而来的横醋,靳六娘那醋吃得……岳欣然简直没有办法不印象深刻。简直没有办法想像如果嫁给一个活着的陆膺,会是嫁给一个多么巨大的麻烦。
而且,陆膺如果活着,成国公府应该不至于一夕倾覆,多半她会在遂初院整理完老头子的书册之后,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岳府,天地大好,还有许多地方她没有去过。
那就不会认识陆老夫人她们,也不会来益州。人生际遇之神奇,亦在于此。
这般出神之时,却发现车外是久久的沉默,岳欣然疑惑道:“……阿孛都日?”
却听窗外有马蹄疾驰,然后马车停了下来,岳欣然皱眉朝车外看去。
青年骑在马上,一身月白轻衫,发上白玉簪,一骑轻来,仿佛春风十里,悠然拂面而来。
原本是一副优雅入画的模样,却生生被阿孛都日一根马鞭拦住无法上前,正与阿孛都日僵持不下,颇有些狼狈。
见到岳欣然,青年在马上微微欠身:“阿岳,失礼了。可我确有要事,可否下车一叙?”
阿孛都日原本不善的眼神变得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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