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欣然侧头看了他一眼,只当阿孛都日这些下属都按陆府的规矩称呼她, 并不觉有异,她真正觉得奇怪的是这二人处置靳九的办事效率,还有打听消息的能耐:“你们……就听说了?”
话唠哈哈大笑:“今晚, 整个益州城的世族子弟,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夫人你要找情郎啊!最了不得的是,我们一路翻过来,起码见着七八个世族子弟被耳提面命, 定要到夫人您这里来讨您欢心呢!”
然后, 话唠朝阿孛都日挤挤眼睛:“我就没见过比夫人更牛逼的汉子!”
岳欣然淡笑道:“只有七八家?不够啊……”
话唠不由咋舌, 七八家世族子弟争抢着来当夫人的情郎都不够吗?
然后,他只朝岳欣然比了个草原上敬佩的手势,再说不出话来。
石头看了沉默的阿孛都日一眼, 目光中饱含同情,似乎已经看到自家将军头顶有那么一抹翠色, 然后, 石头忍不住问道:“那夫人接下来意欲为何?”
益州城位于世族绵延聚居的泗溪郡,在这里,晋江、张泾、邢川三水汇聚成益江, 贯穿整个益州城而过。
夕阳西下,石桥卧于其上,如今渐渐春暖,水流渐大,站在桥上,只见江水潺潺,两岸草木生发葱茏,零星黄花缀于其间,将暮色装扮得雅致清新。
岳欣然看着这样的景致,却仿佛陷入沉思:“其实,我到现在依旧不知,就算茶园背后利益巨大,随着饮茶之人越来越多,市场自然扩大,陆府绝不可能完全吃下,三江世族近水楼台,总是能分一杯不小的羹汤,他们为什么却要像饿急的疯狗一般,这么迫不及待。”
珍宝阁的试探更叫岳欣然看得分明,那并不只是靳九一个人的疯狂与贪婪,整个三江世族都对这制茶术十分热切,直叫人觉得像是中了什么盅一般。
阿孛都日另有揣测,只是现下益州这盘棋还未分明,他不好下决断:“不论为何,现下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你一人身上,你可有想好如何应对?”
珍宝阁那一场拍卖,看起来像是岳欣然一个玩笑和对三江世族的逗弄,阿孛都日看得分明,岳欣然说制茶术只有她知道,确实不会再有无辜者牵累进来,甚至连陆府上下都不会再受波及。
可这同时也意味着,三江世族对得到制茶术越迫切,便越会对岳欣然穷追不舍。虽然不一定是靳九杀人灭口穷凶极恶的那种低劣招数,但所有冲突全部集中在岳欣然一人身上,却不见得就好消受。
岳欣然却是忽然不甚文雅地抬了抬双臂,伸了一个懒腰,暮色中笑得灿烂光明:“应对?坐等小鲜肉送上来讨我欢心,我尽情享受就好了,应对什么?”
话唠石头:……
然后二人不约而同转头,同时地看着自家将军,可怜啊,当面被扣了绿帽,还不知有多少顶……
阿孛都日却神情不变,他只低头看着桥下潺潺流水,一只飞鸟自水面掠过,划乱倒映着的草木之影,然后,他忽然问道:“……你不会觉得……愧疚吗?”
岳欣然顿了顿,她知道阿孛都日的意思。
她转头,看向那双深邃幽沉的眼眸,那里有坚冰千重,封锁寒霜,不论是流水、晚霞、夕阳,还是飞鸟、游鱼、春花,仿佛都不能令冰封深处的痛楚、愤怒与悔愧更浅一分。
岳欣然不知道阿孛都日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才会沦落为一个马匪头子,她也并没有去询问,她只是干脆坐在了桥边,侧头看着夕阳落下红云漫天,说了自己所想:“阿方是关岭人,他家挨着夷族的山头,是因为家中清寒的缘故,才在陆府招收部曲的时候投了过来。
阿郑给我说过,阿方从来是那个练得最晚的人,回到寝舍却还要为年纪小的阿余他们检视了被褥有无盖好,才肯去睡。这一路,也多亏他仔细谨慎,才能平安走到龙岭。
阿田是我在岳府时的婢女,我曾说过,不要婢女贴身服侍,她却还是认认真真学了该如何服侍,我教她读书识字计数拨算筹……她并无多少禀赋的,却学得最是认真,也学得最好。
……”
阿孛都日一直听着岳欣然的平铺直叙,没有说话。
岳欣然看着最后一点残阳:“人和人总是要分别的,像我爹,像阿方,他只是比我们更早去了另一个地方。终有一日,我们也定是要去的。我会悲伤,也会难过,我也会记得同他们相处过的点点滴滴,好叫他们虽然与我分别,却永远不会被忘却。
阿方走得这样惨烈,我很愤怒,可是,我们难道要因为坏人太恶就指责自己,就让自己一直愧疚,一直无法面对生活、一直不能继续下去吗?
不,我不会。我只会加倍的强大,要那些人再也无法为恶,我只会更加珍惜现在,叫所爱之人永远开怀。
他们在那个世界很好,我在这里也很好。”
最后一缕余辉中,那一抹浅浅温柔的笑容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阿孛都日只觉得,他仿佛终日跋涉在冰天雪地的极夜中,猛然看到这一轮太过炽烈明艳的金日,那样生机热烈地汹涌扎下,撞碎重重冰封,冲破层层寒霜,在冰核之中点亮一轮太阳。
然后,阿孛都日忽然转身道:“你可介意,多一个讨你欢心之人?”
岳欣然一怔,然后她哈哈大笑,竖起食指摇了摇:“我可是有过许多见识的人,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
经历过那个物质无比充沛、娱乐也无比丰富的社会,岳欣然很难想像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新鲜花样。
阿孛都日抱臂斜倚,眼眸中的笑意仿佛流水泛起潺潺涟漪:“正好我知道不少玩乐的主意。”
岳欣然转身踏到身后的石墩上,她俯视这马匪头子,语气笑谑:“你?一个外来的马匪头子要在这益州城教我如何享乐么?”
阿孛都日蓦然大笑,他低沉畅快的笑声在水面回荡开来,然后他仰头对岳欣然笑道:“你稍等我片刻。”
看着阿孛都日身影消失,岳欣然不由好奇,对方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而后她回过神来,不由又觉得十分好笑,她引动整个益州世族子弟,居然还要再添一个马匪头子吗?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负手站在徐徐春风的暮色中,益州风云变幻中,她的心情却是难得的悠闲自在,不必想身后恶欲滔滔波谲云诡,她只在这鸟鸣虫啼声中,一心一意欣赏眼前的小小春色。
然后岳欣然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回头去看,居然是益州巡逻的差役,而且不是一队,而是交叉两队,眼看着远远都朝桥上而来!天色已暗,不知什么时候,话唠与石头早已经走了,那阿孛都日说叫她稍等片刻就再不见踪影,只留下她一个人在此。
岳欣然暗骂一句,她就知道马匪绝不能轻信!
反应过来的岳欣然狼狈地翻过了石墩,躲避到了桥底,听着头顶两队巡逻差役互相打了招呼,岳欣然悒悒不乐:她居然忘了,益州是有宵禁的!真是信了那马匪的鬼!
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啊!
还好她见机得快,不然若是被逮住,以她今时今日在益州世族中的“名气”,怕用不了半个时辰:陆岳氏宵禁后闲逛被抓到府衙的消息就能遍传整个益州……
哪怕那些世族不值得在意,可如果被封书海和吴敬苍知道了,也非常丢人好吗?她岳欣然不要面子的啊。
两队差役只简单打了照面就从桥上分开,各自继续巡逻,听得他们走远,岳欣然才起身,拍了拍裙裾上的尘土,认真地想到,要不还是从明日再开始享乐吧……今天就老老实实的先找个客舍住下来……
便在此时,只听一声欠揍的低沉轻笑,岳欣然冷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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