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1 / 2)

汉子爽朗一笑:“您的粮不错,我能给您十五钱一斗!”

老农的眼睛蓦然睁大,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芒,随即又急促地问道:“俺的粮多,有四石,你们都能按这个价收的吧?”

他眼巴巴地盯着这汉子,生怕对方嫌自己粮太多,或是要压价。

王登还价的话到了嘴边,想到岳娘子的吩咐,又咽了下来,只挥手道:“都收了都收了。”

王登心中一声长叹:这一路多花了多少冤枉钱哪。不必十五钱,想必十二钱这些农夫也得咬牙要卖。

老农和他三个儿子简直欢天喜地,忙前忙后地帮着将粮运到马车上,不多时便装满了小半车——不怪他们这般高兴,实在今年虽是老天赏脸、粮市却不给脸,粟价伤农,北岭郡城里的粮铺才收十个钱一斗。

那可不,益州境内,粮铺的粟黍卖才卖十五六钱,收粮的价,自然只有更低。

眼见买卖成交,老农朝王登才说了心事:“家里原本六个娃,前边三个跟着去了北边儿……唉,留下前头五个孙子孙女没成长人。好在还有三个在家,有一把子力气,只要老天爷赏脸,总能喂饱老老少少十几口。

但俺思来想去,实在不愿他们哪日再去吃那断头的粮,听闻跟着城里那些大老爷就能免了兵役。俺这三个娃粗笨得紧,恐是不成;可我有两个孙子,不是俺自夸,聪明哩,俺想着,送他们去识两个字,当个账房,老爷们总能用得上吧?这三个也老大不小了,咱乡下虽没有那么多讲究,可要讨个齐整些的媳妇儿,家中也得捯饬一下不是……

还有那征粮的官儿马上要来了,先前二十斗粟才能换一斗谷,听闻最近是降了些……唉,还是多谢郎君,不然家中实是艰难……”

不论是孩子识字,准备彩礼,还是征粮要收麦谷、去换麦谷,这些都得花钱,去岁老农见粟贵,七百钱一石,便下了死力气种粟,谁知种了出来,却城里却只收十钱一斗、百钱一石了!

家中十几口人睁开眼就得吃饭,明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年成,起码得留够一整年的粮吧?满打满算也就四石能余出来,四百个钱,这么多用的地方,简直把老农给愁得。

他们村里有人说兀头山这里有人来收粮,价给得比城里厚道,老农先时是将信将疑的,不过想着现下没别的办法,权且来看看,哪知,竟真的愿以十五钱一斗来收!多了两百钱,便又更多了些宽裕。

王登闻言哈哈一笑:“我们从关岭郡一路收粮北上,童叟无欺,这已经是第三轮了,全靠大家伙口口相传才收了这么多粮,您就只管放心吧!”

看着那长长的粮队,老农笑了出来,王登数了六百个钱给他,老农便急急叫三个儿子护在身周,回家而去,可不知想到什么,他竟又止了步子,在儿子们紧张催促的眼神中向王登问道:“你们明日还在啵?”

王登一怔,随即苦笑:“这位阿爷,我的粮队装满了,只能下次再来。”

老农眼露失望:“啊,我们村中还有要卖粮哩……”

王登笑道:“不妨事,我们下次再来!”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过,随着日头升高,断断续续有越来越多的农户赶来卖粮,王登渐渐忙得不可开交。

他并不知道,在兀头山顶,几双眼睛敏锐地注视着这一切。

暮色降临之时,粮车全部塞满,后边赶来的被劝了回去,这一日收粮才算是过去。这已经是王登他们在兀头山停留的第三日,而兀头山顶,所有人这一夜俱是干粮就水,席地而眠,养精蓄锐。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王登这群人收集了足够的粮食,必是要出发前往真正的目的地,那也是他们此次追查中最重要的任务——弄清楚这群人到底是要做什么,要去何处。

第二日清晨,目送这支长长车队消失在益州边境,伴随一声长长马嘶,一骑如离弦之箭,包铁之蹄银白如云,在兀头山留下深深蹄印,直向益州城而去。

益州城,靳府。

金东家与其他人一般,情不自禁盯着那骑士仔细打量,心中暗惊,原来这就是云铁骑!

才多少点功夫?三日有没有,都官们遍寻不到、束手无策的这伙小贼,竟叫他们追踪了个底朝天。

靳氏的云铁骑在整个益州赫赫有名,正是源于当年成国公起事时,他们跟着一起反抗北狄,但与成国公麾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声名相比,云铁骑是另一种威名,益州境内,但凡出动云铁骑,一昼夜内消息必达。

这不只是说铁骑之速,更是在说,益州境内,只要靳氏主人想知道的消息,一昼夜内,他们便能为主人送到案头。昔年与北狄对战之时,多少连北狄人自己都不知道的要害消息,就是这样呈到了成国公的案头。

如今的云铁骑,一样名下无虚,将消息带到了靳三爷的面前。

而场中所有人在听完对方带来的消息之后,再也无法去思考云铁骑的辉煌,他们只觉心惊:这群家伙借着贩卖麦谷之事,难道竟意在粟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难怪,没有百姓再来城中卖粗粮。

金东家情不自禁朝上首的靳三爷看去,对素来阴沉难辨的面颊上,肌肉隐隐抽动,金东家不敢再看,低下头来,心脏却怦怦直跳。

不怪三爷如此愤怒,在座这许多粮铺东家,此时心中都只有一行大字:为!人!作!嫁!!!

可不正是,他们随三江世族浮沉数十载,一并执掌益州粮价数十载,太过清楚这中间的故事。

人要吃粮,三江世族借着“粮”之一字,牢牢控制着益州之人。

今年麦谷与粟黍的价格亦是三江世族意志的体现:去岁荒年,民间百姓轻易哪里敢伺候麦谷,绝大多数皆值粟黍,故而,在三江世族的授意下,麦谷价高,粟黍价贱,到得今时今日,麦谷直逼两千钱一石,粟黍竟只一百钱一石,悬殊几达二十倍。

而借着民间还去年借贷的悬钱和官府征粮只收麦谷两件事,他们更将民间百姓压榨到了极致,才会有丰年百姓卖田典当之事发生。

但现在,他们牢牢控制的麦谷价格被这伙贼子打得稀碎,对方竟不只是借着贩卖麦谷大赚了一笔,而是趁机开始大收粗粮如黍粟一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的黍粟定有出手之处,还另有收益!

甚至极有可能,对方收黍粟的本钱还是从贩卖麦谷中赚到的……毕竟,若按先前郭幕僚的推测,对方自贩卖麦谷中净收益数千两白银,以今年低到尘土里的黍粟价钱……不会超过两百钱一石,数千两白银,足以收拢数万石黍粟……这数万石黍粟若再卖往其他地方,再有个好的去处,岂非会变成数万、甚至数十万的白银之利?!

这叫什么?他们辛辛苦苦控制粮价,却叫一群汉中来的贼子把果子摘了个干干净净,这不是为人作嫁衣是什么?!

三江世族,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欺到头上来过!

不,这已经不是简单骑到三江世族的头上了,这是骑上来还屙了泡屎!对方还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靳三爷的脸色已经不能更难看,当即便有东家揣测三爷心意,站起来大声道:“三爷,这群汉中小贼欺人太甚!直当我们益州无人不成!既然云铁骑已经发现他们的踪迹,还等什么,便将他们拿下问罪吧!”

至于罪名?反正只要拿了人,都官自会网罗好罪名的!

郭幕僚却大声道:“不妥!”

靳三爷冰冷眼珠也定定朝这提议的东家看过来,这东家心中一跳,不待他再说一个字,靳三爷身后的部曲已经大步上前,直直给了他两耳光,直扇得他七窃流血吐出几颗牙来“唔唔”发不出声音。

金东家与余人连忙齐齐跪倒,大气也不敢出。

郭幕僚却语气冷静:“三爷,是否命他们退下?”

靳三爷点头,有部曲将这些粮铺东家带了下去,金东家吊着的心放了下来,却更有一重失望,看来,这一轮局势中,靳三爷是觉得他们这些人无用了。

靳三爷又道:“叫他们在外候着。”

金东家心中百转千回,是还有什么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而郭幕僚此时才出声道:“他们消失在益州以西……如今正是大老爷争夺大中正之位的关键时刻,不宜节外生枝,不宜额外树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