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叡死了才三个月,她已经感到寂寞了。
她忽想起早上的贡品鲜果,还留了一些葡萄和桑葚,遂叫来杨信,说:“你去看看,李大人今夜是不是在当值,在的话请他过来进些桑葚果子。”
杨信领命去了。
冯凭让宫女在榻上摆了小案,放了葡萄、桑葚果盘,几盘小点心,另备了一壶春日酿的樱桃酒,一只小小的白玉杯。然后在座上置了一张锦席。
片刻,李益到了。
他穿着白日的绯锦袍。
衣裳是旧的,但是他人白,模样长的好,而且天生的衣服架子,宽肩细腰长腿,从头到脚的线条流畅利落,穿什么都格外新格外亮。
青年洁白,容色修谨,温润的像上好的瓷釉,让人心生欢喜。
冯凭好像心里有鬼似的,一见他走近,那脸就发热,从脖子到耳朵,一寸一寸地往上烧。
她感觉到血涌上脸,知道自己已经失态了。面上却还维持着体面的温柔笑容:“李令来了,不必行礼,坐。”
她自己紧张,因此没注意到李益的神态,其实也是很不自然的。她面红耳赤的同时,李益体温也在升高,心跳也在加速,这清凉的宫殿里,隐隐也感觉到燥热了。贴身的衣服摩擦着皮肤有些难受。
李益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态不正常。
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年轻女人,整天大半夜单独相处,要说没有暧昧,傻子都不相信。
男女之间暧昧,本也是极正常极自然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然而这个女人是当今皇太后,这就不正常,且见不得人了。感情上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冯凭总是想见他,总是把他召进宫说话,对他亲近喜爱,并不是因为她生性放荡,借着地位的优势跟大臣暧昧不清,而是他一直在爱她,给她爱情的感觉。
两个人发展到这个地步,是他的主动。
李益认识她,至少有二十年了。
她现在二十二岁。二十年前,她才两岁,刚刚会走路。
李益是亲眼见着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李益父亲的前妻姓冯。
冯凭在一两岁的时候,跟她母亲到李姑家做客,那会李益第一次见她。小女孩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家人夸说冯家的女儿长得好看。然后见面的时候,她甜甜的叫了一声李益表兄。
很有礼貌,很乖巧,爹娘教养的很好,没有一般贵族家小姐的骄矜,很讨人喜欢。
李益是李家庶出的儿子。
北朝不同南朝,南朝不论嫡庶,北朝却是极其重视嫡庶的。冯家的表妹和李益这个庶子没半点关系,李益对她那声表兄受宠若惊,但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过了几年,冯家涉罪被族诛了,李益他父亲休了冯氏另娶,李家就再也没这门亲戚。
李益那时候已经出仕了,也听说过冯家的一些情况。死的死逃的逃,发配的发配,为奴的为奴。天大的惨事,不是落在自己身上,都感觉不到痛,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李益和冯家人并不熟,这种事听听就过,并不关心。
听说冯家的女儿充罪入宫了,在掖廷服役,他那会做南安王傅,天天在宫里走动,也没有想过去看一眼。
有一天早上,他经过贞顺门,看到一个宦官欺负小宫女,往那宫女嘴里吐口水。那小宫女才七八岁呢,哭的眼泪汪汪的。
这种事宫里多了去了。
李益并不爱管闲事,然而和他同行的南安王年仅十岁,身份尊贵,出声喝止了那太监,上前去询问她名字。
那小宫女低着头流眼泪,什么话也不答。李益看她眉眼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
小女孩不说话。他对南安王说:“殿下,走吧。”
转身离去。
后来听南安王说起,他才知道,那个小宫女就是冯凭。
她那时已经不在掖廷了。
被太孙的保母常氏收养,到了太孙身边。
太孙就是先帝拓拔叡。
拓拔叡登基做了皇帝,常氏成为了常太后,冯凭也变成了冯贵人。
李益没感觉她有多幸运,只是感觉挺可怜。
九岁的小女孩,就嫁人了,还是嫁给皇帝。后宫的倾轧,是她一个无亲无靠的九岁小女孩能承受的起的吗?
但她活下来了。
不止活下来,还活的很好,没过两年,就被立为皇后。再见面时,是他受命入宫教她习字。她一边拾笔蘸墨,一边意味深长问他:“古人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我现在见着李傅,算不算得上是衣锦还乡的项羽呢?”
那时距离贞顺门下那次见面已经八年了。
八年里,两人没有任何交集。
她贵为皇后,如果憎恨他,在皇帝枕边吹吹风,他就完了。
但是她没有。
她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他一个字。
他假装不认识她,她也假装不认识他,好像都忘了有这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