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介在清流的号召力绝对非比寻常,有他带头,后面的人快速跟进,竟然形成了一股铺天盖地倒文的浪潮。
眼看着雪片一般的弹劾奏疏,文彦博长叹了一声,自己的首相算是做到头了。不过他没有伤心,反而有一些庆幸。
唐介发难,总比皇帝亲自发难好,至少能保证体面离京,只要没撕破脸皮,就还有机会重新杀回来。
文彦博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坐了一个多时辰,把前前后后都想清楚,然后起身,前往富弼的值房。
“彦国兄,以后的重任只怕要落到你的肩上了。”
富弼同样唉声叹气,“宽夫兄,你觉得我还能留在位置上吗?”
“一定要留着!”文彦博压低了声音,显得十分神秘,“彦国兄,你觉得陛下是不是有些不一样了?”
富弼深吸口气,他低头思量一阵,也不由得点头。
往常的赵祯都是无条件信任诸位相公,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商胡口决堤,赵祯就是听了夏竦的话,修六塔河,结果闹出了更大的问题。
自从那之后,似乎赵祯就变了,在救灾的时候,倚重欧阳修,抗击辽国,启用范仲淹,双方议和,又按照王宁安的方略办……这就好比一直受宠的妃子,突然发现荣宠被另一个妃子抢走了,当然要奋起反击,甚至歇斯底里。
前面也提到了,向辽使下手,文彦博知道,可下那么重的手,却超出了文彦博的预料。怎么说呢,文官系统是有生命的,那么多人,从上到下,谁都有想法,有算盘。就算你坐上了首相的宝座,人家也不至于唯命是从,给你当孝子贤孙。
会听几分,能做几分,这里面的分寸十分微妙,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领会。
“宽夫兄,陛下有什么不同,似乎不是咱们做臣子的该窥视的。”
文彦博摇了摇头,心说你就装蒜吧!
“彦国兄,咱们把话挑明了说,自从六艺学堂创立,醉翁这些人凑在一起,他们所宣扬的东西,已经超出了圣贤之道。而且离经叛道,越来越远,彦国兄就没有察觉吗?”
富弼张了张嘴,苦笑道:“醉翁他们也是为了大宋江山,更何况汉唐以来,儒家式微,如今百花齐放,醉翁自然能成就一家之言。”
“不然!”文彦博凝重道:“彦国兄,醉翁他们讲究知行合一,提倡实践,主张四民平等,还倡导专业……凡此种种,都是在挖孔孟之道的根基,以彦国兄的睿智,不会看不出来吧!”
还真别说,文彦博是一针见血。
王宁安盗用了王阳明的观点,不过他又给修正丰富了。
比如王阳明认为的知行合一是致良知,也就是在行动中,实现自己的良知,从而达到圣贤的境界。
王宁安却认为光有良知作为指导,还远远不够,必须研究事物的客观性,弄清楚来龙去脉,才能真正把事情办好,光有好心是没有用的,知行合一更重要的是看结果,要利国利民,才是真正的致良知,对得起良心!
看似普通平常的观念,对于大宋的读书人来说,却不亚于一场核爆。
王宁安把原来儒家一直批评的功利主义偷渡到了知行合一里,彻底让读书人摆脱了空谈良知心性的怪圈,也把儒家的圣贤论打得七零八落。
其实孔老夫子还算有自知之明,他认为内圣外王,才是圣人的标准,按照这个标准,孔夫子当然不是圣人,可他的徒子徒孙不甘心,愣是把孔夫子奉为圣人,以为研究透了孔子之学,就能全知全能,无所不会,靠着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
毫无疑问,王宁安主张的知行合一,彻底打碎了儒家的立论基础,他认为世界至少有两个,一个是内心的道德世界,一个是外在的客观世界,连结这两者的正是实践。由于实践的存在,就有了对错之分。
原本的儒家,盲目认为先人的都是好的,后人只需要效仿就行了,可王宁安却说先王未必对,一切靠实践!
他的主张,通过平县的施政,得到了六艺学堂上下的一致拥护,并且快速形成一股新的学说。
对于士大夫来说,国家可以亡,大不了换个新主子,但是道统不能亡了,要是孔孟都不值钱了,他们还指着什么吃香的喝辣的。
“能灭我儒家道统者,不是辽国的铁骑,也不是西夏的神臂弩,而是六艺学堂!是欧阳修等人!”
文彦博情绪激动,“彦国兄,你和醉翁他们有些香火情分,我希望老兄能以孔孟道统为念,替天下读书人压制住他们,拜托了!”
富弼沉默许久,才哀叹一声,“宽夫兄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只是我本事有限,这担子要大家一起挑。”
到了这时候,富弼还在耍滑头,文彦博也是无语了。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彦国兄给我们大家伙当个领头人吧!”文彦博又逼了富弼一步,富弼只能点头。
三天之后,文彦博在唐介的炮轰之下,被赵祯罢相,按照惯例,即便宰相外调,也会得到许多虚衔,以示荣宠,可这一次,文彦博仅仅得到了观文殿大学士,忠武军节度使的位置,显然,皇帝对他多有不满。
与此同时,枢密使庞籍也外调昭德军节度使,兼任并州知府。
随着庞籍离开,贾昌朝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唯一的枢密使,而昭文馆大学士的位置,富弼没有得到,而是落到了宋庠的手里,东西两府的主人同时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