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眼睛也是垂着,连无忧方才同他说话,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他和无忧亲近,司马衍格外生气;现在他对无忧不理不睬 ,司马衍看他依旧不顺眼。
不过,既然是他弄错了...
司马衍想了想,轻咳一声,慢慢踱步到桓崇面前。
他眼睛一瞟,还没开口,忽地就在桓崇垂下的手中发现了一支含苞的墨菊。
花朵墨黑,殷红如血,突兀地被这军汉握在了掌心。
司马衍的心尖一颤,突地转向无忧。
小女娘笑眼弯弯,然,她一侧发髻上的墨菊果真不见了。
... ...
虽是贵为皇帝之尊,然若以年龄计,司马衍其实只比无忧大了两岁,今年尚不及十四。
他的父亲明皇帝于太宁三年薨逝,那时,他不过是一名刚满四岁的幼童而已。
薨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并不十分明白。
他只知道,那段日子,阿父的身体似是越来越不好。因为阿父常常躺在榻上歇息,睡得时间也越来越长。
等到最后,往往一睡便是一天。
阿父睡觉,阿母便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边。有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墙角,还能看到阿母背过人去,悄悄地抬手抹眼泪。
他心中有些隐约的恐惧,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
由春入夏,再由夏入秋,他呆呆地望着建康宫中的太子西池,看着一池的莲子长成密密的荷叶,再由如盖的荷叶生出亭亭的莲花,最后花谢结藕,留下莲蓬,徒余满池的残败凋零。
等到最后一片粉白的花瓣随着秋风落进泥塘,他“噔噔”地跑到了阿父的房间。
还没进屋,他便自发地将脚步放轻。
刚向屋中探进个头去,阿母便敏锐地回过身了,他“嘿嘿”一笑,小声嗫嚅道,“...阿母。”
随后,窗边榻上的阿父竟慢慢睁开了眼睛,冲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衍儿...”
... ...
阿父今日,居然这么快就睡醒了!
他“嗖”地一下就跑到阿父病榻前,惊喜道,“阿父!你醒啦!”
因着兴奋,他的声音比起往日来要稍微大了一些。
母亲皱了皱眉,不高兴道,“衍儿,小声些。你阿父还病着呢!”
他悻悻地瞧了母亲一眼,赶忙用两只小手将嘴捂严。
就在这时,他的头上突然一暖。他惊讶地抬头,却见阿父正伸出手,慈爱地摸着他的头。
随后,阿父用他看不懂的眼神望向阿母,轻声道,“文君,你对衍儿太严厉了。他今年才不过四岁...”
“可是...”阿母的眼中在一瞬间涌上了眼泪,她盯着阿父因病弱而越发瘦削的面容,启唇后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呆呆地望了望阿母,又转头看了看阿父,疑惑道,“阿父,阿母哭哭?”
晋明帝司马绍轻声一笑,道,“乖衍儿,你阿母没有哭。”说着,他对自己的皇后柔声道,“文君,劳烦你去把我那块玉佩取来,好么?”
庾文君点了点头,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可刚一跨出房门,便有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淙淙滚下。
... ...
阿母不在,他乐颠颠地凑到了阿父跟着,却听阿父道,“衍儿与阿父说说,你今日都做了什么?”
他寻思了一会儿,再掰了掰手指头,道,“早上的时候,先生教了衍儿字,然后衍儿出去玩...啊!阿父,西塘里的花都掉了,不好看了!”
司马绍轻声道,“衍儿,花落花开,又是一年。太子西塘的荷花到了明年春还会再开的。”
“嗯!明年再看花!”他点了点头,又高兴道,“阿父病快好!等到下次,阿父阿母一起陪衍儿看!”
司马绍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伫立在门外的庾文君却再也忍不住了,她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走进了房门。
... ...
司马绍强忍不适,他在庾文君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来,亲手将这枚白玉佩系在了儿子身上。
他认得,阿父给他系在身上的,是往日里他最为珍惜的那件白玉佩。据说,这是阿父的曾祖父传下来得,是象征司马家传承的好东西。
玉质上佳,触手温润,白白的圆壁表面没有一丝的瑕疵。
“衍儿,你是阿父唯一的血脉...”司马绍顿了顿,道,“以后,你要听你阿母的话,好好学习治国之道,将来做一位能比肩我晋文、晋武的皇帝。”
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着那圆圆滑滑的玉璧,满心还沉溺在兴奋之中。等阿父住了口,他才有些不解似地抬头道,“阿父,衍儿听阿母的话,但是...衍儿不要做皇帝。”
没等司马绍变了脸色,他又自顾自道,“皇帝要阿父做就好啦,衍儿只想做衍儿!”
司马绍的神色在刹那间变了几变,片刻后,他微微叹了口气,终是含笑摸了摸儿子的头,“...衍儿不止要听阿母的话,也要听阿父的话啊!”
... ...
阿父说得没错,第二年的荷花果然如期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