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白玉琢成的花簪精细又脆弱,砸在了床沿,断成了两截,掉落在青砖地上,那簪头的茶花也碎了,裂成了三四份。
华苓深吸一口气,下了床,将花簪的碎片慢慢都捡起来。
即使不被允许靠近三间屋的范围内,七娘这样哭也惊动了侍婢们,燕草、碧丝和金钏很快鱼贯进来了。“七娘子……”“九娘子……”金钏发现华苓只着中衣、光脚站在冰凉的青砖地上,立刻着急地挤过了燕草碧丝,过来给华苓披衣穿鞋,而燕草碧丝上去给七娘披衣擦眼泪,却被七娘都挥开了。
七娘的两个侍婢看华苓的眼神已经很不一样了,碧丝近似于指责地说:“九娘子,我们娘子方从王家回来,好容易心情好了些,九娘子为甚要惹怒我们娘子呢。”
华苓沉着脸,没有应碧丝的话。若她只是个小孩子,怕是这时候就要同样发怒了,好端端地来陪姐姐说话,忽然地就被指责是什么意思呢?
还摔了玉簪,是连姐妹都不想再做?但她不是,幸好她不是。七娘心里的想法她能明白几分,如果任七娘沉在这样的情绪里,这些个侍婢是只会顺着七娘的,七娘以后看人看事只会越发的偏,这对七娘的未来一点好处都没有。
燕草硬邦邦地说:“九娘子,我们娘子请你回去。夜深了,我们七娘子要歇息了。”
原本娘子来茶园,不是说好了与七娘子一道睡的吗?金钏十分无措地看着华苓。华苓冷声道:“都出去,我有话要与七姐说。”
碧丝梗声说:“九娘子,婢子等可不是你的奴婢,恕我等只从七娘子之命!七娘子已经说了,还请九娘子快快回去罢!”
茶园主仆三个都表现得很不欢迎华苓,金钏听了也不高兴了,反驳道:“一开始明明说好了,九娘子来陪七娘子过一晚,这是我们九娘子好心——”
“金钏!”华苓喝住了她,以决不能违抗的语气道:“出去。”毕竟知道规矩,金钏怏怏地去了。
“要我说多少句?”华苓眼神如刀剜了燕草碧丝一眼:“我们两姐妹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插嘴?!”又转向七娘,看着她,冷声道:“你要闹脾气,大把有的是时间让你闹。让她们出去,我回去之前有话告诉你,与三哥有关。若你不肯听,一定会后悔。”
七娘背靠着妆台,哭得声哑力竭,已经开始了断断续续的抽噎,眼见是伤心到了极点。但她听到了‘三哥’两字,停了半晌,别着脸,还是让两个侍婢离开了。
华苓过去,硬将七娘拉扯到了桌边,将玉簪的碎片都放在上面。出自大师之手,每一个花瓣、每一道曲线都精妙绝伦的一支羊脂白玉簪,如今碎成了五六七八片,再也不值什么了。
“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你发脾气就只会打砸?这东西一人只有一份,你砸得这样轻易,你心里的自怨自怜就能比所有的东西都重要,重要到你可以把我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吗?”
“不要因为我不会哭就以为我不难过,不要以为你轻轻说两句不在乎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你问问自己,难道二娘、三娘、四娘,大家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你吗,谁又对你真的有坏心了?”
“太太是做错了事,但在这以前,谁也不能否认她当家是当得很好的。太太一直不喜欢我,但这许多年里,除了最后这回,她没有对我起过坏心。太太也给我打过许多首饰,制过许多新衣,选过仆婢。我念太太一份情。不论如何,太太在后院里主持,而我等长大了。”华苓慢慢地说:“只要人有良心,就知道犯了一回错,并不代表这个人整个都是坏的。况且太太都已经去了,斯人已逝,爹爹是何等样的人物,又怎会再计较下去。七娘,你要听清楚了,你如今还在这丞公府里,爹爹就是你的爹爹,他依然会供你嚼用,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嫁去。”
“三哥嘱托我多顾着你。三哥比太太更爱你,七娘,他走了一段很长的黑乎乎的路,做了许多的事,不就想你过得好吗,你如今的好日子是你应得的,谁也抢不走。你说你都不稀罕,是要让所有人都难过?别说你和我们不是一处的,我们一处长大,一处进学,一处用饭,我们都姓谢。大哥是我们的大哥,大姐也是我们的大姐,爹爹是我们的爹爹。”
七娘拧着身子抽噎不断,华苓放开手,冷冷地说:“话我就说到这里。你不要簪子就不要罢,不要情分就不要罢,你谁都不要,那你就躲在角落里罢。不知好歹。原本谁都不觉得你是老鼠,你自己非要这么觉得,怪得了谁。”
已经是快四更了,华苓拢了拢外衣,一直走到隔了两间屋的堂屋里,让金钏帮她理了理衣带,点起灯笼,冒雨回竹园去。
两姐妹说话,正房里只有三个最信得过的侍婢守着。
华苓朝燕草碧丝告诫说:“我们吵架的事不许传出茶园,若是明天府里有人嚼舌根子,我会禀告大哥,到时如何处置你等,你们应该也心里有底。”
燕草和碧丝并不想听从华苓的话。即使太太不在了,三郎君也不在了,但她们依然有一份与主人七娘相似的傲气。燕草匆匆往卧房里去看七娘去了,碧丝硬声说:“请九娘子放心罢,我等竟是有眼色的。”
华苓便不再管,金钏撑起了伞,她自己提着晕黄光芒的灯笼,慢慢走进冷雨中。
冰冷的水意扑面而来。
她也会觉得冷呀。
……
金陵果然迎来了一个极冷的冬季。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没有更,这是昨天的,晚上还有更
☆、第133章 姐妹和好
133
自从冬至夜里争吵之后,华苓和七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互相理睬过。也许是华苓最后说的话太伤自尊心,自那以后,七娘谁都理睬,就是不睬华苓。华苓也懒得理她,看见七娘不再缩在自己的小壳子里就是了,家外还有许多事要她分心去关注呢。
今冬特别寒冷,芍园的课上到了腊月十日,而后女教授们也都陆陆续续在吃了谢师宴以后,给每一位女弟子写了评语交给丞公,然后带着丞公府赠与的谢师礼归家去了。
娘子们对华苓和七娘之间的争吵并不知其端倪,四八两个高高兴兴地作壁上观,而三娘、五娘和六娘对此还是很在意的,于是也试过劝和,但是两个小的完全不卖帐,上头又没有一个足够有威慑力的角色来影响两人,于是这状况就这么延续了下去。
家里的兄弟们,二郎和四郎依然在上着王氏族学的课,王氏族学执教严苛,虽然今冬特别寒冷,课也一直上到了腊月二十日。二郎依然没有进最高等级的天字院,而学里的教授说了,四郎明年就可以从黄字院升进玄字院了。
而谢丞公和大郎,和族中上下、大丹上下无数担负着一家、一族生计的人们一道,为今冬中原出现的普遍严寒伤透了脑筋。
进了腊月以后,金陵周近的长江下游一带总算不再下雨,改为下雪。又是十年、二十年难得一见的持续雪天,虽然只是下薄雪,到元日春节的时候,金陵城中的积雪也已经有寸高了,所幸城中皇室、世家、富商大大小小都有布施粮米、棉布冬衣之善举,才叫城里城外基本没有冻死、饿死的人。
就是这样,长江下游还算是情况好的。再往北些,将前唐的西京长安-东京洛阳横拉一条线的话,这条线以北一直到长城,这片居住了整个丹朝小半数人口的地域竟是普遍大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一直下进了道庆元年。
丹朝子民已经又是好几年不曾遇到这样寒冷的冬天,别说是平民百姓,便是小富之家也极少有先见之明,储存了足够的御寒衣物、储粮、柴薪的。
一场又一场大雪压下来,道路渐渐都被封住了,积雪渐渐从寸许高积累到了没膝深,越是大的州城,越是依赖城外农人挑来的粮米蔬菜、柴薪度日的城里百姓,在家中储备的些许粮米柴薪耗光之后,几乎就只能在家中等死。
倒是那些个乡野之中,一年嚼用都来源于上年地里产出的庄户人家,严严实实地关起了自家院门过日子,一家人生存下来的几率要大不少。
一个严寒而漫长的冬季对人类的生存威胁实在太大,在这样一场雪就要冻死成百上千人的时代,轻飘飘地去谈论什么人类文明的进步,考虑普及教育、提升民众地位之类的事,其实是非常奢侈而空泛的行为。
岁除日的清晨,天只是微微亮,华苓穿好了絮丝棉里子的骑服,套上皮里子的长靴子,外面又系上了非常保暖的貂皮斗篷,这才敢走出庭院中。
庭院中、院墙、屋顶上遍积白雪,琉璃瓦都被遮盖了,只剩雪的白和青砖的灰黑,寒气扑面而来。华苓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回头朝金瓶、辛嬷嬷等人笑道:“这天气实在是极冷,可真想停一日,不去骑马呀。”
辛嬷嬷立刻就心疼地说:“嬷嬷正要如此说,今日真真是冷极,便是停一日也不算什么。说不定其他娘子们也并不去校场。”
金瓶拢着手,温柔地笑了笑,道:“不若婢子令人到娘子们园中去问上一问,若是娘子们也不去校场,九娘子也就不必跑一趟了,若是担心教授责问,不若令人去说,娘子略有些身子不适,如何?”
装病了?华苓很心动,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算了,都起来了,还是去罢,要是被拆穿了不好看。”
到了校场,华苓发现姐姐们倒是都来了,只是不见七娘,只有个小丫鬟来报说,七娘病了。
三娘有些忧虑,说:“七娘身子弱,上几月里也极少锻炼,如此寒冷天气极易着凉。我们稍后去茶园探一探七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