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闻得此语,愈发熨帖,果然埋头吃起来,吃得尤其香甜。
老板娘见他们面对面傻笑,以为是青年夫妇一对,笑着打趣:“大兄弟对你家娘子可真好哩!娘子是个有福的!”
惹得两人对视一眼又不自在的笑起来。
直到江春肉吃完了,元芳才歇了筷子,耐着性子与她说了些闲话。拜他“闲话”所赐,江春才晓得,原来这东京城的夜市是从天黑开始摆开,平常日子可一直持续到丑时末(凌晨三|点),若逢年过节却可通宵达旦的……看来古人的都市夜生活还是很丰富的。
因江春穿的衣裳也不多,渐渐觉出冷来,两人吃过面,顺着灯火通明的汴河走了一段,就在江春准备告辞回学寝时,元芳突然说了话:“你日后千万小心些,最好莫出门。”
江春谢过他的嘱咐:“是,窦叔父,多谢叔父提醒,日后晚间我都不出门了。”其实汴京白日太过焦灼,晚间正凉快,散了午学,与胡沁雪高胜男约上,按说出门耍玩一番是最好不过的。但江春晓得他规矩重,他说甚听着答应着就是。
“莫以为应下就可……另外,白日间也莫出门……”似是有话要说,又收住了口。
江春愈发不解了,好端端怎还连白日也不能出门了?她歪着脑袋望他,耳边的发被河风吹得毛绒绒的,黑亮如葡萄的瞳仁里倒映出河上的灯火,仿佛有些闪亮的星星在调皮的眨眨眼……倒是与四年前第一次见她一般,又认真,又可爱,恨不得揉揉她脑袋。
那次他去王家箐找淳哥儿的“救命恩人”,一进门就见她红了脸追着几只小鸡仔满院子跑,黄绒绒的头发虽跑得散落耳前,但红扑扑的脸蛋和亮晶晶的双眸却是格外惹眼……虽然她的眼神自始至终就没落自己身上。
她的眼,从始至终只落在寿郡王世子身上……嗯,虽然她该是至今也还不知那儿郎身份的。
是啊,她这般年纪的女娃儿,恐怕还是更欢喜与同样青春年少的儿郎一处罢?他要出口的话又梗在了喉间。
窦家的路愈发艰难了,到底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还是更上一层楼,谁也说不准……他又何必多惹是非?且待事毕,若真有这机缘,再说不迟,她才十三岁,还未长大呢,他不着急。
不待她细问,元芳右手握拳,放嘴前虚咳了一声,又解释了一句:“日后……京内恐会多生事端,你莫随意出门,若遇事,就去东市迎客楼寻叶掌柜,他自会助你。”
江春愈发不解了,怎么有一种在交代什么的感觉?上次在南阳都说有事去安国公府寻他,这次居然是去迎客楼寻个掌柜?
心念电转间,江春反应过来:以他这多次对自己的帮助与优待,不可能自己有事不让去寻他,除非……他帮不了自己。那又是甚原因令他堂堂国公府嫡公子都帮不了她呢?是他人不在东京城?还是有事脱不开身?那迎客楼就是他的私产了?
似他这般从来光明磊落,正直的封建士大夫,是什么缘由逼得他不得不办下私产,留下条后路呢?四月间在窦府那短短一日功夫,对那窦家的大体情形,她也算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老弱不堪的窦祖母,软弱好色的窦宪,贪婪如蛇蝎的小秦氏,随时蛰伏着准备咬他一口的庶出兄弟,两耳不闻窗外事自身难保的大秦氏……窦家果然如谭老所说的“一门烂账”。
只是,以窦祖母对他的维护,怎会忍心将他困在那后宅泥塘中?若不是窦家后宅之事,那到底又是何事?他怎就晓得自己会脱不了身呢?难道是……要去外地?
江春忍不住心内好奇,脱口而出:“窦叔父是要去何处吗?”
元芳不想透露太多,多说几句,以她的聪敏,定能晓得些蛛丝马迹,这都是窦家的烂事,就让她好生读书吧,故也只“嗯”了声。
江春见他沉默样子,想起那日众目睽睽之下老夫人自请收回爵位的情形,当时他分明是了然于心的,该不会是与此有关吧?
她心头无端端就担忧起来,着急道:“窦叔父去何处,可以悄悄告诉我吗?我保证不说出去。”语气里带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她生怕他会成为第二个高洪,说不见就不见了,从此茫茫人海,偌大个汴京,她去何处寻他?去何处寻他们?
元芳见她飞扬着鬓发,皱着眉头着急,一着急还将眼眸急得水亮起来,心内顿时软成一片,只觉着有根薄薄的羽毛,在轻飘飘的拂动着他的心尖。
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张开嘴,告诉她,他的计划他的去向……但一想到她孤身一人在京,爹娘兄弟姊妹谁也不在身旁,可谓无依无靠了,如今与窦家牵绊越多,知道得越多,日后愈是言说不清……也不安全。
若不能成事,他的底线就是保全她,令她过回她自己该有的踏实的人生。
罢了罢了,不说也罢。
他装作未瞧见她眸里的水光,硬着心肠淡淡道:“走罢,回吧,你明日还有晨学。”
江春见这样子愈发不安了。
她一直晓得,他们二人间只是随意攀的亲戚,又无多深的过命交情,他没理由要向她交代清楚……但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她就觉着她的“窦叔父”不会这般对她,定是有事瞒着她。
愈是觉着他有意瞒着她,她愈是害怕,这样一个英伟不凡、正义得会发光的男子,定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的大事了!
“窦叔父!”江春急急在后面喊了一声。
元芳顿了顿,按捺住想要转回去的头,压下心头不忍,狠了狠心又大步往前去,走到行人密集处,江春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影。
茫茫人海,她前后左右摩肩擦踵的全是陌生面孔,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黄的白的……就是没有那张紧抿着唇角的英俊面庞。
他走了。
就这样没头没脑交代几句走了。
他要去何处,要去做何事,何时能回来……他都未说,窦元芳你这个王八蛋!
江春鼻头发酸,那是一种没有任何缘由的委屈,刚才都还好好的剔鸡腿肉给她吃,胃里还是暖融融的鸡汤味,那些未消化的鸡丝儿还塞在牙缝间……他凭什么甚也不说就走了?!把她丢在这人山人海中。
窦元芳,你这个王八蛋!
江春虽使劲吸了口鼻子,却控制不住眼角滚下的热泪,她自暴自弃的想:这鬼汴京的夏天真热!快些让她毕业罢,一毕业她就回金江,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后来,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跟着人潮走的,只记得有个年轻小厮来喊了她,道“二郎君让小的送送小娘子”,她又激动起来:这铁定是窦元芳跟前的人!
她水亮着双眸问他“你家二郎君去了何处?”“他怎让你来的?”“他可有说过甚?”“他何时才会出现?”
但那小厮也是个不明就里的,只一头雾水望着她噼里啪啦丢出一堆问题来,形态状若疯癫。
……
看样子,他也是个一无所知的,甚至他知道的还没自己多……她终于死了心。
于是,大宋宣和二十年六月初八这一日,江春带着一股莫名的,难以言状的委屈离开夜市,回了学寝,继续她一成不变的求学日子。
只是,在她二人走后,那小面馆旁,却有个年轻女子抬起了头,土黄色的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显得不甚精神,但露出那洁白的肤色,大而双的眼睛却是与江春颇为相似。
那正是两月未再露面的江芝。
当时江春在入学前,勉强将她安顿在朱雀大街与西市西南角的枣子巷,江春眼见着开了春胡二爷去了外地,谅她也翻不出甚风浪来了,外加日常学业繁忙,也就未再去她那小屋了。
不想她虽拿了本钱做起豆腐营生,但人生地不熟的,人材又生得出挑些,嘴巴也会来事儿,刚开始那一个月倒是风生水起,每日间肩挑手提的重活都有汉子帮着做,就是街面上生意也要比别家好些。
人也就张扬起来,早就将那条街上素来做豆腐生意的几个妇人给惹急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