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庆嫂子眼见着只挑得出半数来,少不了发起了牢骚:“这威楚府怎这般不济,女娃子家家的个个黑不溜秋,人还没脚后跟高呢,斑就先上脸了……”说着又不由自主抚了抚自己脸颊。
自有那有眼色的丫头奉承上了:“嫂子您这面皮可像剥了壳的鸡蛋,待您过两年与老太君回了汴京,保准还是京里一枝花哩!”
庆嫂子又被逗笑一番,指着江春道:“这个倒是白净,只可惜个子矮了,这般身条,连桌子和灶台都够不着哩……可惜了!”
能多出手一个,自己就能多得百文钱赚,牛婆子立马道:“嫂子莫望着她矮小,其实人机灵着呢,还是县学女学生,宴厅和灶台上不了,但跑个腿儿,传传菜却是不成问题的。”
庆嫂子一想也对,这乡下地方,有颜色的没几个,放过了这个女学生,再想找这般相貌的却是难了,届时赴宴的皆是京里来的场面人,黑不溜秋那几个委实拿不出手……遂点头应了。
小江春松了口气。
至此,牛婆子领着那三个未被选上的出门各自家去了。而江春与留芳、胆小姑娘和另两个叫秋菊、桃花的,就由灶上婆子领着往厨房去了。
这户人家果然家大业大,又过了两道门三个院方到厨房。此时正是用过早食、不到午食的闲暇时候,几个妇人坐着聊天,见着婆子领了五个小丫头进来,晓得是过几日办宴要来做短使的,就指着她们洗了杯盘碗筷,剥了一筐春笋与青豆,见都还算做事麻利,就不再多话。
倒是那留芳会来事儿,片刻功夫就“婶子”“嬢嬢”的搭上话,与她们闲聊起来。
那缩着头不出声的胆小姑娘叫秋葵,虽然话不多,但做事儿委实有一手,江春与她有句没句地聊着天。
待几人洗碗择菜的活儿干完,灶上婆子就使着她们加柴添火,日头渐渐升高,灶上愈发忙碌起来,江春几个小丫头也插不上手,只乖乖在旁站了,抽空帮衬一把。
不一会儿,厨房外头就有丫鬟来领餐了,灶上婆子有意让她们多熟悉府内路径,就使着她们跟着领餐的丫鬟往内宅去了一遭,怕惹出祸事来,少不得还有个婆子在旁瞧着。
江春虽然好奇,但还是能控制住随意张望的目光的,只假装目不斜视地跟着丫鬟进了个叫“青松居”的院子。
满以为会是如外头一般的安静呢,哪晓得才到院门口,就闻得几声咒骂,江春仔细一听,“喂老鸹的死丫头,领个食盒去了半日,磨洋工倒是会找窍门……这般折辱我们,可不就是指着我后头没人了吗?待我儿今后发达了,定要好生打打这起人的脸!”
前面引路的食盒丫鬟听得不屑,“切”了一声,也不走了,就原地站住听起来。
小江春只能当没听见。
“娘放一百个心,这家就没几个好东西,从上到下全是烂了心肝的货,待我今后发达了,定要让他们求着咱们……就是那死丫头,也要让她晓得小爷我的威风……”
“我呸,你个没种的,你倒是给老娘说说,到时候要怎给她晓得你威风?这院子里的丫头可莫再碰了,想要找个好媳妇儿你还是收敛着些,说出去名声不好……”余下的声音愈发低了,想也知道不是甚好话。
那领食盒被骂的丫鬟估计是已司空见惯了,只哼了声,三人站在院门口听了半日母子二人的咒骂……这般的旁若无人,也是没谁了!只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脑袋少根筋?
那丫鬟打开食盒盖子摸了摸碗盘尚觉温热,方咳了一声,往厅堂而去。
屋里的声响一下就歇了,小江春是没资格跟进去的,只在院门口站了,防着主子有甚吩咐。
她只听得屋里妇人“墨香你回啦”的尴尬说话声,以及那年轻男子装模作样的呵斥声。
小江春感慨:这高门大户就是不一般呐!
待她站得腿脚微酸,墨香方收拾了食盒提出来,江春忙上前接过。墨香与那婆子随意传了几句“今日这春笋炖鸡不错”“嫌米饭硬了”的话,婆子忙不迭应了,道明日定当叮嘱蒸饭的婆子。
刚与婆子转身往回走,就听身后“墨香妹妹今日这孺裙风流,柳腰忒细”等调笑的话语,小江春实在没忍住好奇心,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个穿紫纹白衫的年轻男子,长得倒是高大,只眉毛太浓厚,浓得两条连作一条直线了,江春历来对这般眉毛的人无好感,也就没放心上。
哪晓得她在看别人,自也有人在望着她。
那男子是见惯了风月,玩遍了花样的老手了,院里这些丫鬟媳妇全吃遍了的人,好容易见着个新鲜面孔,却是个矮小的丫头,先自是不放心上的。待仔细一瞧,望见她那雪白的面皮,黑亮如处子的眼眸,心想定是个青涩的丫头,先自动了意。再瞧她面上严肃认真的表情,犹如小大人似的,委实有趣,内里不免动上了歪念头:这般样子若被自己压在身下,会是怎样的神情?蹙眉泣泪?春意点点?
男子望着女孩儿后颈那片雪白,兀自胡想起来。
午食后,试工半日的五个小姑娘终于都被留了下来,待她们帮着灶上婆子洗刷完毕,管事儿的嫂子还每人予了她们一碗早食吃剩的鸡丝粥,几人热过后,就着上头没动过撤下来的卤鸭子肉,饱饱地吃了一顿。
有那婆子见着江春个子是最小一个,吃得却比其他人都多,还笑话了一回。
为了填饱肚子连脸都可以不要的江春自是装娇羞糊弄过去,心道:废话,能吃饱吃好,谁还管甚脸面啊,出了这门谁认识谁啊?!
下午转回馆里,因着是刚月试完毕,三个年级的学生都如鸟兽散,馆里前所未有的安静祥和。做短工的事儿有了眉目,小江春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能安下心来学习了。
学寝里空无一人,倒正适合她沾了水练字,因古学录做事历来公事公办,一副不容任何人徇私的面孔,江春也不好意思向他讨要练字的废纸,只能继续练“一指弹”了。好在这几日天渐渐回暖了,尤其现大午后的,井里打上来的水亦不甚凉了。
馆里女学生还不算多,这冬青馆女学寝倒是隔得宽敞,单江春那一间就有三四丈长,另靠窗那头作了两人的盥洗间,放了水桶、脸盆一类。江春就蹲在那头,想着如往常一般,先用手指头沾水写练,待练出手感来了再换竹杆。
不想学寝门又“咚咚咚”地响起来,这个时辰,她自以为是胡沁雪回来了,还道“回得倒是够早”,也未特意穿上外衣,只着了以前在家干活时的短衫去开门。
哪晓得门外的却不是胡沁雪,而是徐绍。
江春:……我可能是与他比较“有缘”罢!连续两次这般乌龙,也懒得再不好意思地缩手缩脚了,反正自己这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
徐绍见她又是通红着指尖,短了一截的裤子露出细白的脚踝来,皱着眉道:“怎又是不好好穿衣裳?女娃娃可莫着凉了。”
小江春看他那副皱着眉头颇像张夫子的样子,忽然玩心大起,就想逗逗他,歪着脑袋,故意不解道:“女娃娃怎就不能着凉哩?”
徐绍脱口而出:“以后月事会不太好哩。”
江春自是懂得这道理,但她就是要故意逗弄他:“绍哥哥,什么是月事啊?”
唰——好孩子徐绍的耳尖又红了。
他本是跟着舅舅走南闯北行医送药的,他舅舅又是最擅妇人科,这妇人之病总不离经带胎产乳,故是随口说惯了的。此刻,小姑娘歪着头,眨巴着大眼睛,满脸疑惑地问他什么叫月事……这让他从何说起?
小江春看他那憋红了的耳尖,觉着要再加一把火,故意变本加厉:“绍哥哥,你有月事吗?”说完只觉心里一阵恶寒,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这“扮猪吃老虎”也是要勇气的啊!
唰——好孩子徐绍连脖子都红了。
只见他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故意凶了一下,瞪起双眼来,虚张声势道:“小丫头莫胡说,这些事等你长高些自然就懂了。”不过内心却也暗怪:观这小友那两回施救于人皆是冷静自持的,哪晓得还真有不懂之事,果然是人无完人,有些事就是要长大些了才会懂。
江春:……又是长高些,难道小矮子的我就啥也不能懂吗?我懂得可比你多多了!